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們也只是打算弄個簡簡單單的儀式,把安婷的尸體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殯儀館都好,找喃嘸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頭發(fā),之后折斷梳子,便等于承認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這個名分,便能堂而皇之地進入六道輪回投胎做人去,要不,黃泉路上便又多了一個厲鬼兇魂的了……”
聽得我一顆心牽痛、扭曲著,也不曉得是怕,還是憐。
“好吧!我答應你們。”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吐出這番話,說完,但感背脊上涼颼颼的,原來是流了滿背的冷汗。于是在商議后,便決定先把安婷的尸體移至殯儀館,接著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準備妥當了,我便讓二老守著安婷的靈柩,自己先行返家打個轉,稍后再趕至殯儀館去。
如此折騰了大半天,我業(yè)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做了一個夢。
夢見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具質料粗陋、價錢便宜的棺材進入殯儀館:棺材是杉木的,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沒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剛干,烏沉沉的,一點兒光澤也沒有。棺材倒是標準樣式尺寸,長長地橫在廳中央,頭尾翹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凈身換衣裳,于是我又到后面燒了一鍋熱水,加些冷水,調到溫熱適中。接下來的工夫,是準備把安婷的尸體揩抹個干干凈凈,她的尸體已經(jīng)冷涼了,噢不,形容貼切一點兒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層黑藍之色。我脫下她身上外面罩著的白袍,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剝掉,因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凍,要勉強扳起來才行。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將白袍前后齊中間剪開,才將兩半白袍慢慢從她手上褪了下來。我卷起了袖子,便開始替安婷揩抹起來,先由她的臉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部輕輕抹下,她那原本半睜的雙目便完全合上了。接著毛巾揩到她嘴角處,瞬間,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邊的半寸烏色舌尖,也縮回口里去。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緊握著我屋子的一串鑰匙的手,但任憑我怎么揩怎么扳,她那五根手指依然紋絲不動地呈握拳狀。我不覺泄氣,猛抬眼,觸及先前擱在一旁的利剪,也不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開她的手指,無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處剪去,出乎意料地順利。于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緊握著一串鑰匙的手掌,連掌帶鑰匙往窗外用力一拋,尚能聽見鑰匙在窗外半空響動的聲音。至此,我一塊心頭大石開始放下,正想輕松地轉身大踏步而去,才邁開兩步,身后有一熟悉的聲音響起,噢!是安婷的聲音,她在說:“你還沒替我梳頭折梳,叫我怎去見閻王呵?”轉頭處,但見安婷依舊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不過,她已經(jīng)合上的雙眼恢復了原來那半睜著的樣子,以及已經(jīng)縮回口里的烏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邊,還有……她臉上有兩行水漬,恐怕是眼淚吧。
我忘記我是怎樣從夢里醒轉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從夢里醒過來的。
與此同時,鈴聲大響,在暮色漸濃漸浸的光景,乍聽,只覺有一股不祥的陰氣圍攏過來。
我抓起聽筒,“喂!喂!”聽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鈴聲仍在響著。
我這才醒覺是門鈴響動。
開門,門外站著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見你人影,打電話去會計公司又說你沒上班,來了幾趟又不見你回來,”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后事去了吧?”
“嗯。”
“尸體領了?運回鄉(xiāng)去了?”
“領了,不過停放在殯儀館,明天中午火葬。”
“為什么不是直接運回鄉(xiāng)去落葬?”
“她老爸老媽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份,給安婷開喪,別讓她做個無主孤魂……”
我話還沒講完,姐姐已厲聲打斷:“你答應了?”
“嗯。”
“你瘋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么不妥?”其實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在亂著。
“當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過指責,“阿弟,沈安婷是你的舊女友,她現(xiàn)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幫她老爸老媽料理她的身后事,這也是應該的。但幫人也要有個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么沒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卻抖痛。
“像沈安婷這么一個脾性,加上她又是這么個樣子死去的,不消說鬼魂一定很猛的了,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得家里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我想……安婷不至于這么猛鬼吧……我?guī)土怂響?hellip;…得以安息……”
“沈安婷的厲害你又不是沒領教過?她生前已是氣焰囂張,死后更不得了!”姐姐一邊講一邊直跺腳,“我以前有個同事,就是那個娶了個暹妹的彼得,你也見過的呀。彼得的弟弟有個女朋友,兩人不知怎的鬧翻了。那個女的后來服了除草劑死掉,彼得的弟弟好生內疚,便答應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尸體領回家,用丈夫的身份發(fā)喪。結果他一片好心,換來的是一世的禍端。那個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個女人要好,鬼魂便上來大鬧一場,搞得現(xiàn)在彼得的弟弟都絕了結婚的念頭,也不敢和任何女子親近,怕害了對方。那女的鬼魂曾經(jīng)把彼得的弟弟所交的幾個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來,如果不是擔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弟早把那女的神牌砸個稀爛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騙你干嗎!”
“可是我已經(jīng)答應了安婷的老爸老媽……”
“你又沒有白紙黑字簽了同意書,怕什么反悔!”
“他們兩位老人家一定會很傷心很失望的……”
“他們傷心失望,好過你惹禍上身送了命!”
“阿姐!”但覺一股寒意直上心頭、腦門,我哆嗦道,“安婷臨死還緊握著這屋子的一串鑰匙,任憑我竭盡所能,都沒辦法扳開她的手指取回那鑰匙,我怕她會摸上門……”
姐姐的臉色倏忽蒼白如紙,欲言又止,終于頹然喟嘆:“有件事,我原來不想讓你知道,怕你聽了會害怕……”
“什么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電話到我家去,她說她也打了給你,可是你不肯接聽……”
我打斷姐姐的話:“她打來的時候,我一定是在睡夢中,沒聽見電話響。一定如是,一定。”
姐姐繼續(xù)說:“沈安婷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她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說你做人太絕太狠,以前疼她如珠如寶,現(xiàn)在卻見死不救,不但見死不救,還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吊……”
我垂下頭。
姐姐仍在說,只是聲音漸沉漸硬:“……沈安婷最后在電話里發(fā)下毒誓,她說要死給你看,化了鬼也不放過你,噢不,我說錯了,她是說化了鬼回來要殺掉你的女朋友。你交一個,她殺一個,讓你一輩子痛苦,以泄心頭之恨,她要我把這些話轉告你……”
我頓時感覺從頭發(fā)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僵痛痛,涼繃繃。
“阿弟!”
“阿姐……”
“我想只要事前我們做了些準備工夫,而你又沒有和她扯上什么關系,沈安婷再猛鬼,也惹不起的!”
“怎樣個事前準備?”
“屋子里供奉幾位大神,大門貼道神符,就一勞永逸嘍!只要你和沈安婷無正式名分,她進不了你屋子里的!”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動。
我開門,但門外無人。
可是鈴聲仍在響著。
“瞧你失魂落魄的,是電話響呀!”姐姐道。
“喂!”我拿起電話。
是安婷的老爸打來的,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他那喉頭嘎嘎的聲音:“哎呀,你快來殯儀館呵,安婷眼睛一直不停地流淚水。我聽人說過,尸體流眼淚是死者撇不下世間最親的人。我和老太婆對著她尸體說了半天的話,她眼睛仍然不合上,她淚水依舊流,我想她一定是等著你早點兒過來替她梳發(fā)折梳……”
我五內如焚,十萬火急地趕去殯儀館。
姐姐也一路跟著。
一切果如安婷的老爸聽言,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淚水,濕透了臉,濕透了頸項,連衣領也濕了一大片。
安婷的老媽伸出一只顫抖的手來,那干枯的手里,原來握著一把梳子,只聽她哽咽地朝我道:“你就現(xiàn)在一邊給我阿女梳頭,一邊跟她說些好話,她一定不會流淚的了,她一定能安心去的了……”
我接過梳子,手也抖,心更抖。
正思量要怎么開口,姐姐卻從我手中奪過梳子,遞還給安婷的老媽。
姐姐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伯母,我阿弟是萬萬不可以替沈安婷梳頭折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