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感忽然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嘴巴只凄厲地慘叫了一聲,趴在地上再也喊不出第二聲了。
佩菁死了!
佩菁也像潔兒一樣,死了!
我哭得聲嘶力竭地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這都不是真的,這不過是一場夢魘。
醒來后,佩菁仍然活生生、笑盈盈地重現(xiàn)在我眼前。
可佩菁的的確確是死了。
真的是噩夢,一場接一場的噩夢,不曾間斷。
潔兒死的時候,我歇斯底里。
到佩菁死的時候,我已狀似瘋癲。
我實實在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哭、不叫、不驚、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還要令我痛苦。
佩菁的死,對我來說是個重大的打擊,足足使我躺在醫(yī)院里有兩個多月,是九龍醫(yī)院的精神病房。潔兒死時,我也曾經(jīng)一蹶不振過,但是睡在姐姐的家里,可不比現(xiàn)在,白色的壁、白色的病床,周遭是一張張比白紙還蒼白的臉孔,驚心動魄的白,絕望灰敗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電理治療。
那些所謂的心理醫(yī)生,天天換不同的人,重復(fù)那些單調(diào)得不能再單調(diào)的問話。
我天天吊鹽水,身子仍虛得手軟腳浮。
還有那所謂的電理治療,就是動輒便推我去電一電震一震的,我只覺得麻木。
我拒絕說話。
我拒絕溫情。
我拒絕探訪。
我只想靜靜地一個人蒙著被,由早上睡到夜晚,復(fù)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了。
我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我不想見到任何人。
包括醫(yī)生、護(hù)士、周遭的病人,還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與會計公司的同事們。
兩個多月里,我在醫(yī)院里,就是在睜眼、閉眼、睜眼、閉眼中度過,仿佛沒有再清醒過,而且胸中空靈、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維逐漸地恢復(fù),那也仿佛經(jīng)歷了一世紀(jì)這么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清醒過來。
但是讓我與卓子雄遇上的,同樣又是一場噩夢。
噩夢是一次比一次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當(dāng)然是在病床上開始的。
我也記不起來他是什么時候進(jìn)醫(yī)院的,更沒興趣知道他為什么被安排到精神病房來。
只曉得他哭起來,那抽抽噎噎的哽咽,在龐大的夜里裊裊漾開,又怕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緊掩著嘴巴。于是那哭聲忽斷忽續(xù),如同嬰兒哭岔了氣的情形,讓人光聽著也十分難受。
連我這個活死人也感染了他的寂寞、哀涼。
那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忽然醒過來,掀開蒙著頭的被,轉(zhuǎn)過臉朝隔壁病床望過去,同一時間,隔壁床的病人也掀開蒙著頭的枕頭,那張臉,淚水縱橫。
僅僅是一剎那的對望,他的表情是動容,我的反應(yīng)是震撼。
仿佛就在剎那的對望間,我像是從黑暗、虛空、可怕的世界里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個失去記憶力的人,忽然記起前塵往事般地澄明。他流著淚朝我打個招呼:“嗨!”我還以淡淡的一笑。
“你進(jìn)來多久了?”他問。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們硬指我這里有問題。”他指一指腦袋。
“我這里要是沒問題,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腦袋。
“你看起來整個人破碎不堪了。”
這句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呵!是佩菁,她也這么形容過,念及佩菁,我兩行悲淚,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里劇痛如絞。”他一邊說,一邊走下床,坐到我身邊來,輕輕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個指頭,慢慢地,緩緩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兩行淚水。
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臉上的淚痕卻仍未揩去。
“失戀?”他問。
我搖頭。
他也沒追問,卻道:“我是。”
我端詳著他那張比女子還要俊秀的臉孔,道:“你比張國榮更好看。”
那張淚痕猶在的臉,泛起一抹羞意:“你也這么說。”
我背后有一大段牽絲攀藤的陰影,在清醒之刻,愈發(fā)不想去揭舊創(chuàng),難得有人不問不提,于是我順著他的話題,兩人夜半時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來。
“你這副樣子,還怕失戀?”
“偏偏我是失戀了。”他忽然轉(zhuǎn)開臉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藥,可是死不去,還讓這里的醫(yī)生和護(hù)士羞辱一番。”
“女人罷了,怕沒有?”
“女人,我不要。”
“不要女人,難道要男人?”
“嗯。”
“你……搞……”
“嗯。”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同性戀罷了,又不是去殺人放火。”
“我以為向你坦言后,你會看不起我。”
“唉,我現(xiàn)在對女人,何嘗不是也絕了追求的念頭。”我句句字字,皆出自肺腑之言,“我現(xiàn)在甚至害怕接近女人,我不能再親近女人,我不想再連累無辜,只怕我以后這一輩子做寡老,也甩不掉那陰影……”
“哈!你害怕女人,我不喜歡女人,咱們也算是志趣相投吧。”
“你不怕艾滋病?”
“人遲早一死。”
“可見你乃情種一個。”
“你呢?就不信你沒真愛過?”
“我?你不是說我整個人看來已破碎不堪了嗎?縱使有情,也碎如粉末了。”
“我們好像在念文藝對白。”
我們隔著丈來遠(yuǎn)交談,雖是極力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動了值夜班的護(hù)士,前來干涉。于是交談中斷,你眼望我眼的,望久了,彼此蒙蒙朧朧地就睡下了。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我的精神恢復(fù)得快,也下床了,也吃飯了,也肯開口回答醫(yī)生、護(hù)士的問話了,見了姐姐、姐夫、同事以及李佩芬,也有了一絲強(qiáng)現(xiàn)的笑容。
申請出院被批準(zhǔn)的那天,我把地址、電話寫給卓子雄。他感動地道:“我們雖不同病,卻相憐,也算知交一場。”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摸上門來。
兩人關(guān)在房里,先是相視而笑。
我打趣:“醫(yī)院還沒替你洗腦成功,就放你出來?”他見狀撲上來:“瞧我撕爛你的嘴巴!”我求饒:“真受不了你嬌滴滴的模樣,比女人還騷!”他神色當(dāng)下一黯:“就可惜你受不了。”我膽子大起來:“受得了又怎樣?受不了又怎樣?”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樣就怎樣,受不了我想怎樣都不能怎樣。”我心念一動。
腦海里立刻浮起潔兒、佩菁的影子。
我望著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壓,業(yè)已叫我噎住了氣,滿胸腔的郁悶,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淚。
他什么話也沒再說,只是很自然地踏前一步,輕輕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個指頭,慢慢地、緩緩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淚水。
同樣的溫馨動作,在醫(yī)院已有過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讓房外的姐姐聽見我的哭音。
我瞧見他眼里有著哀憐、愛憐之情。
就這樣,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塊兒了。會計公司那里,我已辭職不干,甚至找了個借口搬離姐姐處,我想換個新環(huán)境,過新的生活。
安婷臨死前深惡痛絕地發(fā)誓。我若戀上其他女子,追一個,她殺一個!
潔兒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沒說過,我如果和男人相戀,她也要把對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為是肆無忌憚地與卓子雄相親相愛。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湯,她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阿弟!你的心情阿姐當(dāng)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踐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讓你撿回條命,現(xiàn)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塊兒,豈不是把命又送至虎口?”
“艾滋病沒得救的呀……”我總是淡淡的如是答,“寧喪命于艾滋病下,也好過給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姐姐阻止不了。
社會再不容,天大地大,總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窩,我和卓子雄理所當(dāng)然地雙棲雙宿起來。
當(dāng)然我沒有遺憾的,只是,事情演變到如此田地,我也認(rèn)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連男人也不放過!
卓子雄死在三個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鄉(xiāng)傳來的噩耗,說是他的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著返鄉(xiāng)奔喪。
喪禮上,瞻仰遺容的儀式過后,棺木正待上蓋,全部親友都帶幾分忌意地回避,只有卓子雄不肯離開,死死盯著亡母遺容,悲慟得呼天搶地,喃喃地哭訴著:
“阿媽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傷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強(qiáng),硬硬將他拖開,可是被他掙脫,閃電般又撲到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