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民,尤其是這被群山環(huán)繞的小城,尤其是與起伏的青山相依偎的小村,一戶人家又能分到多少地呢?年景好的時候還算將就,可終究是架不住家里等著吃喝的人多,年景差些就只能靠著山上的野菜度日。
不過盡管如此,邵家還是希望,邵家老三能夠得到醫(yī)治,畢竟,只要人好好的便有希望,更何況邵三哥還有一個婆娘和兩個未長成的孩子。
高薩滿率先為邵三哥做起了法式,擺上供果燃起香后,她帶著祖?zhèn)飨聛淼目瓷先ス排f卻依舊色彩凝重的面具,頭戴著一頂銅質(zhì)的交接處有些綠銹的頭冠,穿著本是橘紅卻又洗的發(fā)黃的長袍,手中拿著一個古老而制作精巧的上有雕花樣的銅盆狀的器物,在邵家三哥的面前哼著怪異的讓人聽不懂的曲調(diào),可那曲調(diào)并不突兀,似乎迎合著整個村莊的韻律,無論是低沉憂傷的轉(zhuǎn)調(diào),還是高亢尖銳的高音,都似乎參雜著整個村莊的呼吸,句里行間,輾轉(zhuǎn)反折中都帶著濃厚的生命氣息。
邵家三哥老老實實的盤坐在炕上,死寂的眼神似乎被高薩滿的奇怪表演所吸引,這甚至又勾起了他怪異的笑。只不過,邵家三哥這一日很平靜,盡管他似乎被高薩滿所打擾,但卻沒有躁動。
似乎是一曲終了,高薩滿滿頭大汗,虛弱的倚在凳子上。邵家的人此時也顧不上高薩滿正是體虛,急急忙忙的將高薩滿從屋子里請了出來,還沒等高薩滿的氣喘勻,就急忙詢問結(jié)果。
高薩滿十分了解邵家此時的為難焦急,倒也不曾見怪,便把這場法式的結(jié)果告訴了邵家人,不過很顯然,這個結(jié)果未必會令邵家人滿意。因為高薩滿說,這癥狀她治不了,盡管很像,但是薩滿儀式的結(jié)果告訴高薩滿這并不是癔癥,高薩滿說這是病,還是得請郎中來看看,別耽誤了。
邵家人聽了高薩滿的話半是失望半是安心,失望是因為薩滿的儀式并不能使邵家老三回復正常,安心是因為,高薩滿說這是病,而不是其他的棘手的歪魔邪癥。
邵家人于是便又陷入了痛苦的等待之中,直到事發(fā)的第四天,邵家老二才終于把已經(jīng)游走到了鄰村的游醫(yī)重新請到了這里。雖是故地重游,雖是連雇主都未曾變過,可是這游醫(yī)還是沒有少算了出診的費用。治得好治不好,游醫(yī)總是不會白走一趟的。
游醫(yī)的這一趟出診,可比之前診治邵家老爺子時快多了,他剛把那皮子圍成的行囊放下,伸手把了一下邵家三哥的手腕,便被邵家三哥一腳從炕上踢到了地下,摔了個腚墩兒。邵家三哥似乎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呲牙咧嘴,估計要不是邵家二哥和邵家小四撲上去摁著他,他恐怕就得沖到地上去咬那游醫(yī)兩口以解心頭之恨。
那游醫(yī)回過神,利落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不要命似的撲到炕上,拿起了炕梢上他放著的行囊,如有神助一般一個健步?jīng)_出了那間屋子,倒是把邵家人看得有些暈,這還沒給怎么看病就要溜啊!這可不行!邵家可是使了錢的!
一直沖到邵家門口那游醫(yī)才停了身,喘口粗氣。而邵家人也跟了出來了,向著那游醫(yī)圍過去,很是不滿,準備質(zhì)問游醫(yī)。可是還沒等其他人開口那游醫(yī)便一臉怒色道“怎么來時你們不說清楚,早知道是這個病,我來都不會來!”
邵家大哥有些怒色的開口道“這位郎中你還沒仔細的把脈就這么跑了出來?這恐怕有些不對吧!”
“還仔細把脈!我一把手搭上就知道他是什么病!這病我以前就看過,兇險的很,我可是吃過一次虧的,我再次見到這病,能不趕緊跑嗎!”
邵家人都面露吃驚之色,這游醫(yī)竟然知道邵家三哥得的是什么病?
依舊是邵家大哥出聲道“郎中你既然看出來了病,就趕緊給開些藥啊!我三弟家里的婆娘孩子就等著我弟弟康復過個好年呢!”
‘嗤’那游醫(yī)嗤笑了一聲道“開藥?開什么藥啊!這病古之就有,就叫做失魂癥,也叫準絕癥。心欲所托,心無所托,心欲所依,心無所依,無根無心。這病啊!本郎中不治,也治不了。”
那游醫(yī)剛說完話,似乎便有一陣冰雹砸入了邵家人的心里,就像這個冬季的雪,涼到了骨子里。一片靜默之中,只聽到“撲通”一聲,大家回頭一看,便都叫了出聲,只見那邵家三哥的婆娘,似乎是剛剛出了屋子聽到了游醫(yī)后來的這段話,一個支撐不住暈倒在了門前。邵家眾人并著那游醫(yī)都一齊向邵家三嫂子那沖了過去,又是掐人中又是順氣又是把脈的,甚至還用那團成一團的小雪球塞到邵家三嫂子的頸側(cè),才把邵家三嫂子給弄醒了。
邵家三嫂子茫然的睜開眼,看看眼前的游醫(yī),又轉(zhuǎn)頭看了看糊窗的薄紙里透出的邵家三哥隱隱約約的瘋癲的影子。“嗷!”的一聲嚎了起來“這可讓我們娘幾個怎么活啊!活不下去了啊!”
一個個不好的消息,讓邵家亂作了一團。
“你騙人!你騙人!俺爹沒事的!俺爹可壯了!俺爹會好的!”夾雜著哭聲的尖銳的童聲在邵家院子里響起,那是一個矮瘦的,淚眼婆娑的男孩,他是邵三哥的大兒子,今年虛歲也才十一,也許這個事實對他來說過于殘忍了些。
婆娘哭,孩子哭,屋子里還有個能鬧騰的。游醫(yī)嘆了口氣“錯不了的,大喜,大悲,大哀思,都有可能導致失常,嚴重的就是這樣的失魂癥。蝦游狀如蝦蟆游,魂去形尸定生憂。不妙,不妙。這人的病大概就是由于老爺子去后過于哀思引起的吧,正值壯年,卻是可惜了。”接著游醫(yī)又轉(zhuǎn)身對邵家大哥交待道“這病人可得嚴加看管,老朽我先前也遇到過相似之癥的病人,十分危險,上次便是正把脈時被那人卡住了脖子,要不是其他人急上前救助,恐怕老朽的一條命就得交待了,所以今日一見到甚是惶恐了。”
而游醫(yī)的這番話也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邵家三哥何止是不能務農(nóng),恐怕以后還得依靠他人的照顧與看護,這簡直就是要了邵家人的命,邵家三嫂子張大了嘴巴,淚水都已經(jīng)流不出了,怎么活?怎么能活?他們還會有未來嗎?
邵家三嫂子甚至萌發(fā)了一個念頭,干脆把那藥耗子的砒霜給自己一家人吃了算了,都死了,倒也干凈了,也沒了那些愁事了,一家人得個清凈。
孩子純凈的啼哭聲也跑出來跟著添亂,聽到那稚嫩哭聲,邵三嫂子又覺得有些舍不得,她的小三兒啊!才剛剛一歲多一點,瘦的像只小貓似的,比那大耗子也才大不了多少,孩子一天福氣都沒享過呢!想到這,邵家三嫂子的眼淚又止不住的落下。淚水,是落不盡的辛酸委屈;生活,它給了太多的苦痛折磨。
第五回關(guān)于鐘先生的事兒(二)
游醫(yī)終是拿著略有些燙手的銀錢,拐著他那皮子圍得寶貝行囊離了邵家,離了那村子,飄搖似的繼續(xù)游蕩去了。而邵家過了一個最寒心,最慘淡的大年。邵家大哥一下子老了十歲,而邵家的三嫂子每日都是以淚洗面。知情的村民們無不為邵三哥的病情而感到惋惜,為邵家發(fā)生的事情感嘆。
爆竹聲中新得一年又開始了,而這一年也不同于往年。因為小村之中發(fā)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那個被邵家老哥幾個撿回來的小老頭,正式經(jīng)過了村長以及絕大多數(shù)村民的同意,在這個風景秀美的小村中落了戶。據(jù)那小老頭自己說,他姓鐘,是個走南闖北的貨郎,初次來到這座小城,卻遇見了劫道的幾個土匪,販賣的貨品散了一地不說,還添了一身的外傷,慌不擇路,小老頭就勢跑進了一座山中,由于不辨方向,迷失了路途,后來也不知翻了幾座小山,走了多少路,便支撐不住的暈倒了,而再后來的事,大家就都了解了,他被邵家人救了回來。
小老頭對村長說,他年紀大了,本就跑不動了。他上無父母,下無妻兒,本來以為自己也就要爛在山里了,沒想到卻在這小村里得到了新生,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命運的指引。他央求村長將他留下,他還能干活,只要能滿足自己的吃喝便好。
村長仔細的打量了這位鐘姓小老頭一段時間,卻只能看到那人眼神中的希冀與誠懇,村長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道“村里的地本來就沒有多少,你若留下,便只能在靠著小路的邊兒上給你勉強夾出六七分地,多種些苞米,倒是勉強夠了。”
鐘小老頭一聽這話,面上大有那喜形于色之象,直道“夠了夠了,多謝村長。”
村長擺了擺手,接著道“還沒說完呢,至于住的地方,我跟邵家說一聲,你還是先借住在那吧!”
鐘小老頭直拱手表示對村長的謝意。而解決完問題的村長倒也露出了笑容,道“不用客氣!這世道,活著都不容易,能幫一把就多幫一把,這件事兒我會挨家挨戶的和村民說一聲,他們要是都贊成,那這事兒就算是定了。”
于是,村長的一趟游走后,鐘小老頭便成了這沿河村的一員。
再來說說發(fā)生在小村里的第二件大事,這件事的發(fā)生使得小村猶如被一道驚雷擊中。若是將邵家三哥的病比作是天災,那么接下來這件事便絕對稱得上是人禍了。
邵家的三嫂子在這一年的春天跑掉了,抱著她最疼愛的小三兒,并著沿河村三隊兒的一個光棍兒一起走掉了,留下了這年虛歲十二的大兒,還有一個六歲的同樣瘦弱的二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