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值班時,不是一起打麻將,就是聽聽收音機、喝喝酒什么的,不圖別的,就圖有點兒動靜,要不然那種寂靜能把人逼瘋。今天四個司機兩個出車,老沈一個人待在值班室,按理走廊里不該有動靜,難道?我想起老沈給我們講的事,難道他真的沾染了邪氣?這可不是鬧笑話,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悄沒聲兒地走出來,走廊里沒人,聲音是從南邊第一間停尸間傳出來的。聽上去是呼哧呼哧在喘氣,聲響并不是很大,但我說過走廊里靜得嚇人,連心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喘氣聲總比心跳聲響吧。我拿不定主意,是喊老沈過來看看,還是我先瞅一眼。
后來一想,老沈沒事愛笑話人,我還是自己先瞅瞅得了,真要看見什么臟東西,現(xiàn)去招呼他都來得及。
我輕手輕腳來到停尸間外,探頭往里一看,只見一個人站在冷凍棺材前,難道進來外人了?我心里一緊。不過,我緊接著看清那人是老沈。但我的心并沒有放進肚子里,因為就著停尸間里的燈光,我看見老沈打開了冷凍棺材。咱們這兒的冷凍棺材你也知道,上半部是透明的,底座通著電,里面常年保持零下24℃的低溫,這樣才能保存尸體。
可老沈不僅打開了棺材,而且一邊盯著尸體呼呼直喘,一邊伸手摸著那具尸體。在燈光下,他兩眼發(fā)直,面無血色,神色恍惚,動作僵硬,嘴唇上還有牙咬的痕跡。看他的樣子很像是被操縱的,而他的神情既像是非常害怕,又像特別地迷戀。
那具尸體是一個老太婆,足有90多歲了,干黃的臉跟一塊石頭似的,就算是活著也不會有人對她有興趣,除非是一百歲的老頭。我想起老沈說過他被鬼迷的話,后背一陣寒戰(zhàn)。老沈的喘息越來越急,就跟要犯病似的,眼窩里透出一抹幽光,好像鬼火在一閃一滅。沒準(zhǔn)兒老沈真的讓鬼附體了,這念頭嚇了我一跳,再也不敢看下去,趕忙溜回了值班室。
本來這里我也不大敢待,誰知道跟一個被鬼附體的人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事,幸好另兩個司機及時回來了。緊接著老沈也回屋了,司機老吳問他干什么去了,他很輕松地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就跟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只有我知道底細(xì),從那時起我跟領(lǐng)導(dǎo)說,再也不跟他一起值班了,也再也沒跟他一起喝過酒。
我說他鬼附身不是滿嘴胡扯,沒幾天他不是又自殺了嗎?死前出現(xiàn)這么多反常的事,不是鬼附身,又怎么解釋?何況聽說他這回還是死在那墳頭上,我沒趕上,老吳趕上了。不是被鬼迷了,怎么三番五次往墳上跑?
我這里還有一本老沈的日記,他死了后,東西都給他老婆收拾走了,我是在他床底下發(fā)現(xiàn)這日記的,里面字跡太草,你拿去看看,沒準(zhǔn)兒你這大學(xué)生能看懂。
四
敘述者:沈明
身份:前靈車司機,現(xiàn)骨灰堂永久住戶
確實像杜威所說,日記寫得實在太潦草了,但我的字比他還潦草,還能認(rèn)出個大概。下面摘自他的日記。順便說一句,我不是大學(xué)生,只是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外表頗能唬人罷了。
×月×日
我能上火葬場上班,既是誤會,又是緣分。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死亡,因為死亡奪走過我的親人;最迷戀的也是死亡,還是因為死亡奪走過我的親人。我四歲那年,媽媽急性腦出血死在家里,爸爸出差在外還沒回來,我什么也不懂,大冬天不會點爐子,靠著媽媽的尸體待了兩天。
我親眼看見死亡改變了她的外貌,也改變了她柔軟的身體。爸爸回來以后,我也就永遠(yuǎn)失去了媽媽,為此我整整哭了一天,爸爸怎么向我解釋都解釋不清,最后打了我一頓,我才不哭了。從那時起,我認(rèn)識了死亡,認(rèn)識到它的可怕,認(rèn)識到它的親切。
今天是我到火葬場上班十五周年的日子,十五年啊,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十五年,而且還是一生中最可貴、最美好的十五年。這十五年我干了什么?居然都花費在伺候死人身上。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嗎?那些死人大模大樣地躺在棺材里,我們則花費青春、花費精力為它服務(wù),直到我們把生命浪費光了,也成了死人。
尤其是每當(dāng)看到死人們面無表情地躺著,心安理得地霸占我們的時間,我就懷疑這是陰謀,這是謀殺我們的生命的陰謀。但就算不是陰謀,又能怎樣?我們活人不過是些預(yù)備死人,短促的生命里嘗盡艱辛,只為了撒手西去時感到解脫的快樂而已。這樣說來,我們應(yīng)該羨慕死人的。
×年×月
今天回家早點兒,撞見了小萍跟人胡搞。我們以前曾有過默契,第一不能讓兒子知道,第二不能在家里搞,第三不能跟一個單位的搞。
小萍這么干太不像話了,要是讓兒子撞見怎么辦,他以后還能抬起頭來嗎?小萍一邊摟住那男人叫他別停,一讓叫我到外面等著。
欺人太甚!我上去給她一耳光,一把揪開那人。那人居然是單位里的司儀小陳!這王八居然當(dāng)?shù)絾挝焕锪恕?/p>
小萍挨了打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陰陽怪氣地說,但凡我在床上能像個男人,她也不會去找別人,說完把嘴一撇,一副極其不屑的模樣。我知道她指的是幾年前那天晚上,那天是我媽媽逝世三十周年,為了懷念她,我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她偏偏要跟我睡覺,我還想體驗一下當(dāng)初依偎媽媽的滋味,就讓她脫光了,使身體保持冰冷。
一開始她還嘻嘻哈哈地答應(yīng),只一會兒她不干了,破口大罵我變態(tài)惡心,以后一吵架就提這茬兒,弄得我只要跟她上床,就想起她那副可憎的嘴臉,怎么也提不起興趣來,怎么弄也不好使,幾年下來就成這樣了。
現(xiàn)在她又提起,我實在忍不住,跟她吵起來。
小陳趁機溜了,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月×日
今天早上吵架讓兒子聽見了,小萍瘋了一樣沖我叫:“我就是搞破鞋了,就讓你當(dāng)活王八了,你能把我怎么樣?”
我一個勁兒向她打手勢,求她別說了,兒子都聽到了,可她還是披頭散發(fā)地沖我叫喊。兒子臉色蒼白,一頭扎進他的房間,連學(xué)也不上了。我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她倒地上撒潑打滾地哭號。
我隔著門勸兒子上學(xué)去,他不理我。沒辦法,我跟他說不愿上學(xué)就算了,下午一定要去。
這些年我們兩口子形同陌路,只有兒子是我們的聯(lián)系紐帶,而我也僅僅是為兒子活著。現(xiàn)在竟然弄得兒子傷心了,我這做爹的活著還有什么勁哪。
到了班上,我的心要憋得爆炸,看什么都不順眼,覺得再也沒法兒在這里待下去了。我拿了積攢下來的一瓶安眠藥,又買了一瓶白酒,坐在東溝村一座墳堆上開始喝。那瓶藥我攢了好久,只等什么時候覺得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就一把吃光。今天我本想先喝一陣子,要是心情還是不好轉(zhuǎn),再吃藥不遲。
不記得喝到什么時候,只覺得全身輕飄飄的。驀地,媽媽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漂亮。身上還洋溢著好聞的氣息,涼滋滋的,令人心醉。她伸出手來摸著我的頭,動作溫柔,滿懷憐愛,我全身流過一陣快樂的戰(zhàn)栗,多年來的苦惱與悲傷一掃而光,好似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自從她去世以來,這樣美好的感覺再也沒有過。
她遞過來一把藥片,說吃下去就永遠(yuǎn)沒有煩惱,永遠(yuǎn)這樣快樂了。我高高興興地吃光了,果然心里的輕松難以言表。我抱著媽媽說,永遠(yuǎn)不離開她,她微笑著看著我。我們就這樣相依相偎,直到——直到我在醫(yī)院里醒來。
×月×日
今天又跟小萍大吵一頓,她執(zhí)意不讓兒子繼續(xù)念大學(xué),除非我跟她離婚,讓她跟火葬場的姘頭結(jié)婚。我早就跟她過膩了,不止一次想過離婚,可兒子怎么辦?他能禁受得了這打擊嗎?影響他學(xué)業(yè)怎么辦?我堅決不同意,要離也得兒子畢業(yè)后。
小萍沖我冷笑兩聲,拿出一盤影碟,放進影碟機里,原來是她和姘頭亂搞時錄的。
她說要是我不同意離婚,就把錄像放網(wǎng)上,還標(biāo)上我的工作單位,題目就叫“史上最強的王八是怎么煉成的”。
我氣得連扇她兩個耳光,她破口大罵說,不離婚就沒完,連太監(jiān)都比我強,還想霸占個老婆,我配嗎?
我在她的謾罵聲中走出家門,只覺得天地茫茫,竟找不到能安頓身心的地方。他們當(dāng)初干嗎要把我從極樂狀態(tài)中拉回來,把我拉回到煩惱的人生中來?不過,沒關(guān)系,我可以再回去找,刀片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這回誰都甭想奪走我的極樂。
不過,小萍你別得意,我不會放過你的!
五
敘述者:老吳
身份:靈車司機
日記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后面的事可想而知。沈明自殺成功,得以隆重地入住骨灰堂。對他的死,我很好奇,就去找目擊者老吳。老吳是一個酒鬼,不喝酒的時候那股百無聊賴的勁真令人同情。一提起老沈,他就來了精神,給我講了許多,下面就是他告訴我的。
老沈這人夠哥們兒,雖然有些窩囊,但比那些當(dāng)干部的爽快,他倒霉就倒霉在他那差勁老婆身上了。
據(jù)說因為他那老婆,他叫鬼迷了一次,我沒趕上,大家都說現(xiàn)場很瘆人,不過再怎么瘆人,也趕不上第二次自殺。所以我說啊,能不能娶到好老婆,關(guān)系到男人一輩子的幸福。就像老沈,若是攤上一個好老婆,能叫鬼迷住、能死得那么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