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楚地記得見到葉淺翠那日,是初秋的某個晌午,天氣好得叫人想犯罪。
那時,我是一名心理系二年級研究生,主修恐懼焦慮癥,評估和幫助因?yàn)樯钪性庥霾恍沂录艿絺Φ娜藗儭_@個職業(yè)既能滿足我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又能提供一個修復(fù)人類生命的機(jī)會。我視它為奮斗終生的事業(yè),投入了極大的熱忱和大部分的時間。基本我沒有閑暇時光,除了學(xué)習(xí)、實(shí)驗(yàn),其他課余時間我都會待在學(xué)校的心理咨詢中心。
半年前,馬加爵殺人事件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和反思,也使得各大院校意識到應(yīng)該關(guān)注青春期大學(xué)生心理的健康發(fā)展。所謂防范重于治療。心理咨詢中心便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創(chuàng)立的,名義上主持工作的是我的導(dǎo)師羅文青教授。事實(shí)上他不常來,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我忙碌時,一年級研究生姜培會代替我坐鎮(zhèn)。
姜培是我的鐵桿哥們兒,只比我小一屆。大一他報(bào)到時是我接待的,隨便聊了幾句,沒料到一見如故。他是個活潑風(fēng)趣的小個子,說話詼諧,總能將談話的另一方逗樂。我著實(shí)為他選擇心理學(xué)感到可惜,如果他報(bào)考的是新聞廣播學(xué),取代李詠不過指日可待。他常常會拎一瓶白干到我宿舍,就著花生米、醬雞爪和我對飲到半夜。話題自然是圍繞心理學(xué),諸如陰陽倒錯和性變態(tài)的特征、病例。
心理咨詢中心全名為:西川大學(xué)向日葵心理咨詢中心。這名字聽起來土了吧唧的,是我取的,無他,只是應(yīng)景。在辦公室的窗外有一排向日葵,枝葉婆娑。每個有太陽的日子,看著它們圓圓的臉蛋追逐著太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太陽所賜,如果沒有太陽,這個星球依舊寒冷而陰暗。人的內(nèi)心也需要太陽,也應(yīng)該如向日葵一樣追逐太陽溫暖而明亮的光芒,而不是在寒冷、潮濕的泥沼里一味地陰暗。
我通常稱心理咨詢中心為向日葵辦公室。它雖然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本身卻糟糕透頂。當(dāng)然,我們不可能強(qiáng)求一間五十多年的老房子依舊簇新,何況它還是仿前蘇聯(lián)建筑的筒子樓,層高有限,空間逼仄。由于地基淺,地氣侵襲,房間終年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霉味。一到雨季,墻角會長出一頂頂?shù)?ldquo;小傘子”。有一次我跟姜培采了不少來下酒,味道鮮美,記憶猶新。
這房子究竟如何糟糕,很難用言語來表述清楚。用姜培的一句話也許能概括一二:陰森,墳?zāi)挂脖人鼜?qiáng)點(diǎn)。可是我還是喜歡待在這里,這種潮濕又透著涼意的空氣,令我渾身警戒,而大腦卻異常活躍,靈感像一串火花,爆開又熄滅,熄滅又爆開。爆開時發(fā)出的熾白光亮,有時候甚至?xí)钗矣X得照亮了整個房間。熄滅時卻又讓我覺得自己沉入了黑暗無邊的地獄。
此外,房間有一個好處,便是那朝南的窗子,開得很大很低,完全不同于蘇式建筑風(fēng)格,可能是后來改過的。窗子朝著學(xué)校主道,隔了約二十米的樣子。那排向日葵擋在中間,半遮半掩,并不妨礙視線的暢達(dá),反而平添了幾分幽情。抬頭可見花影后人來人往,低頭可聞笑語聲隱隱約約。一明一陰的兩個世界,并不完全的隔絕。這種幽明的感覺,我十分的沉醉。
葉淺翠來的那天,是個秋日,一個明凈的秋日,一個明凈如水晶般的秋日。
南窗外,藍(lán)天如洗,那排向日葵靜靜地立著,火焰般的花瓣已掉光了,變成了深褐色的干殼。葉子依然青翠,鋪展開來,殘留著幾分往昔的風(fēng)情。
一個纖細(xì)的身影在向日葵花叢后一閃,我無來由地抬起頭來,視線正好捕捉到她靚麗的身影。看著她小小的胯部輕輕地先送,然后腰肢一扭,完成一個優(yōu)美的步子。女孩子走路是否婀娜,關(guān)鍵在于有沒有正確的走路方式。肩一定是平的,胯部要先動,而腰要柔軟像麥芽糖。一切具備,便會步步生蓮,像古書上所說的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我肆無忌憚地欣賞著她行云流水的步伐,忽然意識到她的目的地是向日葵辦公室,頓時慌了手腳。這棟舊房子是原來的辦公樓,已老舊退出舞臺,除了這間向日葵辦公室,其他房間都成了堆放雜物的倉庫。
我手忙腳亂地想把桌子收拾一番,又覺得不對勁,一抬頭,她已站在紅漆剝落的木門邊,舉著手欲叩門,卻又猶疑不定地看著我。
或者是因?yàn)榭吹轿揖o張的表情,她撲哧笑了,笑容一晃即逝,她的眉宇又浮起一層淺淺的愁色,轉(zhuǎn)身要走。
“同學(xué)。”我急忙叫住她。
她回過頭來,眼睛彎彎,笑意淺淺,說:“怎么了?”
說什么呢?我的大腦有點(diǎn)短路,平時的機(jī)智全沒了,猶豫片刻,我有些結(jié)巴地說:“你……你是來向日葵辦公室的嗎?”
“本來是的。聽說有位羅教授……”她打量著我,“想來你不是。”
我連忙說:“我是他的學(xué)生,羅教授很少來,這辦公室都是我在打理。”頓了頓,我又自我介紹:“我是心理系二年級的研究生。”
她微微瞇著眼睛凝視著我,遲疑不定。
我趁機(jī)說:“進(jìn)來坐會兒,聊會兒天也好啊。”
看得出來,她有種傾訴的渴望,所以她猶豫著挪步進(jìn)了辦公室。我又是搬椅子,又是倒水,再坐定時,方才的局促不安已消了大半。
她與我隔著桌子對坐著,微微垂著頭,雙頰呈自然粉色。可能是因?yàn)楹π撸灿行┎话玻@令我又添了幾分勇氣。
“這是什么?”她順手拿起我桌子上的一沓紙翻看著。
那是一篇論文,是對蜘蛛恐懼癥的探討。針對蜘蛛的害怕心理,設(shè)計(jì)復(fù)雜精巧的迷宮給蜘蛛和人類受試者使用,探討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類與蜘蛛的反應(yīng)。她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而且還露出明白的神色。難道她能看懂大概意思?這令我驚訝,這篇論文并不淺俗易懂,除非她了解心理學(xué)的基礎(chǔ)知識。
“這是你寫的?”她放下論文,看著我。奇怪的是,不論何時,她的目光都蒙了一層霧氣,十分的動人,但也有令他人產(chǎn)生想要撥開迷霧的欲望。
我點(diǎn)點(diǎn)頭,已在表面上武裝好了自己。
她微微一笑,嘴角抿出好看的弧形,“我叫葉淺翠,大一新生。”
“我叫陸林。”
“綠林好漢。”她嘴角的弧形變深,笑意也更濃。我訕訕地笑了,心湖里仿佛有根棍子輕輕攪動,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但是眨眼間,她的笑容從嘴角滑落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好奇地問:“你找羅教授有什么事嗎?”
她深深地凝視著我,似乎在掂量我是否是值得信賴的人,半晌她才說:“我碰到了一點(diǎn)奇怪的事,非常奇怪,沒有人相信我。”說完這番話,她嘆了口氣,纖眉蹙緊,柳葉般的眉毛頓時擰成了蚯蚓狀。霧氣隱隱的目光里閃爍著恐懼、焦慮、迷惑、不安、熾熱,還有一些難以說清楚的東西。
我心里涌起一種欲望,想要伸手去撫平她的眉毛。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的心只好跟著扭成了一團(tuán)。當(dāng)時,我真的有點(diǎn)神魂顛倒,只是將她的表情簡單地理解為恐懼焦慮癥的先兆。
她的聲音很柔和,似春風(fēng)一般,溶溶曳曳地飄滿整個向日葵辦公室。倘若不是她的故事過于離奇,我早就醉倒了。
她說,那件奇怪的事情發(fā)生在暑假里,離現(xiàn)在也就是一個多月。高考結(jié)束了,錄取通知書也收到了,她卸下身上的重負(fù),和班上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去平?jīng)雎糜巍?/p>
平?jīng)鲞@個地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于是打斷了她片刻,她告訴我那是她家鄉(xiāng)方青坪市附近的一個古老城市,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著輝煌的過往,由于三面環(huán)山,官道易途,被完整地隔絕于塵世之外,得以保持著古樸的風(fēng)貌。
平?jīng)龅淖匀伙L(fēng)光十分秀麗,山清水秀,三座青山綿延不絕,將平?jīng)龉沛?zhèn)溫柔地?fù)碓趹牙铩6娜宋木坝^有著濃濃的歷史感,走進(jìn)平?jīng)龇路鹗亲哌M(jìn)了陳年舊畫里,巷末街角處處有著出人意料的美。隨意地尋個樹蔭處坐著,就可消磨大半日光陰。
葉淺翠一行六人在平?jīng)鐾娴檬珠_心,第三天決定去爬山。那山名叫做蓮花,據(jù)說是因?yàn)樯巾斢刑斐兀怀乇趟镩L年盛放著粉色的蓮花,故而得名。那天是7月15日,大清早,天色很好,六人整裝出發(fā)了。臨行前,劉在宏——葉淺翠的同班同學(xué),還戲言要采一朵粉色的蓮花送給她。
平?jīng)鲋車娜揭獢?shù)蓮花山最高,陡峭如削,并不好爬。而且他們中間還有三個女孩子,體力相對較弱,影響了進(jìn)度。六人爬爬停停,說說笑笑,到了中午才上到山頂。居高臨下,閱盡風(fēng)光無限。且不說遠(yuǎn)處的,就說山腳下的平?jīng)龉沛?zhèn),在陽光下鋪陳開來,宛若一幅淡墨山水畫。
山頂果然有個圓形的天池,并不大,直徑不超過五米。水很清,映著云影疊疊。天池中間盛放著粉色的水蓮,但只有一朵。劉在宏勇敢地跳進(jìn)水里,采得這朵蓮花送給葉淺翠。
在大家嘻嘻哈哈的笑聲里,淺翠紅著臉接下了這朵花。它真的很美,花瓣里的脈絡(luò)隱約有淺紅的液體流淌著,整朵花散發(fā)著瑩瑩的光芒。葉淺翠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在手里,仿佛捧著一個稀世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