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站起,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頭戴玉冠,身著黃袍,大概是皇族中人吧。他溫和地向我微笑,道:“我看你在這里睡著了,怕你受了潮氣,正想叫醒你,不想嚇到了你。真是對不起。”
我忙道:“不是,我剛做了個惡夢。”
他道:“夢見什么叫你這么害怕?”伸手在我手上一握,“手都冰冷的,嚇成這樣。”
我臉上一熱,一時也想不起自己夢見了什么。
他笑道:“你怎么不在里面和夫人小姐們一起閑話,卻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偷睡?”
我道:“那你又為何不和王公大官們一起飲酒聊天,一個人來這里做什么?”
他怔了怔,仰頭大笑起來,我這才驚覺自己說話唐突,臉上不由更熱。他止了笑,認(rèn)真地看著我,道:“我好像以前沒有見過你。你是哪家的小姐?”
一時委屈涌上了心頭,不知為何偏對他如此信賴,我道:“我哪里是什么小姐了,我只不過是個不該出世的孽胎罷了。”
他握住我的手,柔聲道:“何出此言?”
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入眼眶,我道:“我一出世就沒有見過我的母親。聽人說,她本來是我父親的一個侍女,后來不知怎么懷了我,可父親也沒有娶她為妾,反而在她生我之后就把她送了人。本來,我也該做個下人,可不知為什么父親偏又讓太太認(rèn)我為養(yǎng)女,把我和姐姐們一起養(yǎng)大。所以,別人都討厭我。”
聲音漸低漸隱。
他柔聲道:“可你父親一定是很疼你的,不然他怎么會這么做呢?”
我茫然,道:“可是他從來不多看我一眼,一年也和我說不了一句話。太太姐姐們欺負(fù)我,他也從來不聞不問。”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我知道了,你叫奈何,是不是?”
我嚇了一跳,道:“我的事竟是世人皆知么?”
他微笑不語,又看了我半晌,道:“今天還有個簪花大會,你知道么?”
所謂簪花大會,本是民間流傳的一種集會,后來也流入宮中,所以每年的良吉宮大宴,所有未婚男女不論身份地位,均可把手中花球送給意中人。倒不見得由此便訂下親事,不過是互表心意,也有便趁此結(jié)了姻緣的。
我點點頭。
他捻下腕上一串夜明珠戴在我手上,笑道:“你一定要來。”便走了。
那串夜明珠在我腕上煥發(fā)出柔和的瑩光,映得膚色如雪,我這才納悶自己怎么會將私事全都和一個陌生男子講述了呢?以手觸臉,發(fā)覺方才冰冷的手已被他握得暖了。
正自發(fā)呆,從樹后忽轉(zhuǎn)出一人來,笑著道:“可叫我全看見了。”
我吃了一驚,見那人亦是玉冠黃袍,容顏俊美,只是額角有一處舊傷,呈十字形,但毫不損他的英俊。我喝問道:“什么人?”
那人笑道:“怎的見了帝追便親親熱熱,見了我就要問是什么人?”
帝追?倒像是從何處聽說過這個名字,我一時也想不起來。
面前這人一身的邪氣,笑容不羈,不知如何竟是迫人而來的霸氣,讓我好生不自在。轉(zhuǎn)身欲走,反被他拖住了手,道:“怎不和我說句話便走了?難道帝追近得你,我就近不得你?”
我漲紅了臉,道:“公子請放手。”
他也不聽,用手指撥弄著我腕上的夜明珠,道:“這珠子也尋常。我倒送你個好玩的。”說著便從脖子上解下一條鏈子來,不由分說掛在我頸上。烏金的鏈子,懸著一塊玲瓏玉牌,鐫著一個蜇字。他笑道:“可別丟了,或是隨便送了人。這個可是我的護(hù)身寶貝。”
我正不知所措,忽聽人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走來一人,面貌竟與先前這人一般無二,只是氣度沉穩(wěn)冷峻,不似他這般輕浮。
這人便笑道:“你又來做什么?總是壞我好事。”說著丟開了手徑自去了。
后來這個遠(yuǎn)遠(yuǎn)站住,看了我?guī)籽郏碱^一皺,道:“他竟把護(hù)身玉牌都給了你?”
我忙將玉牌解下,卻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那人眉頭又是一皺,道:“既給了你,就好生收著吧。”袍袖一揮,轉(zhuǎn)身而去。
留我一人站在原處茫然無措,賭氣將玉牌丟在地上,哪有這樣不知所謂的人強送給人什么“寶貝”的?想一想還是又撿起來籠在袖中,萬一那人回來向我要,我給不出,豈不是更麻煩?
出來時間也夠久了,再不回去,恐怕姐姐們又要罵。果然,一回去便被瑟菲罵道:“出去野得不用回來了么?父親找了你幾回也找不見,反累我們受責(zé)備。”
我只得唯唯喏喏。
一時宮女們捧著銀盤上來,盤中盡是扎得精致無比的小小花球,姐姐們每人都拿了一個,椒荔順手也塞給了我一個。嬋媛斜乜了我一眼,冷笑一聲。
忽然周圍的人都興奮起來,椒荔喜道:“太子來了!”踮著腳張望。我倒退后了幾步,這種時候我還是回避得遠(yuǎn)些才好。又聽見椒荔低叫:“啊,是驚刃和均蜇!天,他倆長得那么像,我怎么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
我忍不住也張望了一下,天,我也低叫了一聲。那不就是剛才硬塞給我玉牌的人,和那個冷冰冰的人么?原來,他倆便是驚刃和均蜇這對孿生兄弟。蜇,嗯,玉牌上是有個蜇字的,想來那個又囂張又輕浮的家伙便是均蜇了。另一個冷冰冰的一定就是驚刃了。
太后宣布簪花大會開始,樂師奏樂,人群忽然亂了起來,三個姐姐都奮力擠上前去,將花球送給驚刃和均蜇。均蜇來者不拒,片刻就已抱了滿懷的花球。驚刃卻高傲地對送上來的花球視而不見,我眼看著媛嬋一張微笑的臉尷尬得通紅,而驚刃已昂著頭從她身邊經(jīng)過。
“奈何。”我回過頭,是帝追,他微笑著將一個小小的金色花球系在我襟上,獨他的花球不一樣,是純金飾以各色寶石打造的。我聽見周圍的人在大聲地吸氣,“太子把花球給奈何了?!”
“你不送我花球么?”帝追笑問。
我還沒有回答,均蜇不知何時已擠了過來,大聲道:“奈何的花球是我的。”說著將滿懷的花球往地下一丟,將一個紅色的花球不由分說簪在我發(fā)鬢,喜氣洋洋地看著沉下臉來的帝追。
驚刃也走過來,他手中并沒有花球,卻從身邊的椒荔手中花球上抽了一朵粉紅色小花插在我束發(fā)的金環(huán)旁。
三個人,不,是幾百個人都在看著我,都在等我把花球送給他們其中的一個。
我感覺得到,那些目光里多是驚詫和嫉恨。我茫然四顧,誰來幫我?為什么我要處在這樣尷尬的境地?為什么帝追、驚刃、均蜇要把花球給我?偏偏他們都是皇族,是兄弟。小小的紫色花球在我手中被揉得粉碎,簌簌地落了一裙都是,像我紛亂無序的心情。
回來的路上椒荔一直板著臉,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個透明的人一樣。我知道她是在嫉恨我了。
此后的生活其實沒什么不同,只是太太和姐姐們看我的眼神愈發(fā)厭惡些,倒也沒有其他動作。父親偶爾看到我眼中便多了些深思的意味。
倒是靡蕪很是興奮,不停追問細(xì)節(jié),又問帝追和驚刃、均蜇哪個更好看些。我無奈地道:“差不多吧,他們是兄弟,長得都很像。特別是驚刃均蜇長得一模一樣的。”
靡蕪向往地以手托腮,在窗邊暇想:“可惜我沒福氣看他們一眼,不然也不枉活這一生了。”
唉,我倒希望我未曾見過他們。
誰也料不到驚刃竟會有這么快的動作,轉(zhuǎn)天便派人來提親,唬得父親也變了色。
驚刃貴為皇子,竟然要娶我這樣一個卑賤的侍女生的女子,連父親也覺荒謬。父親猶猶豫豫地向來提親的人說:“這怎么好?太后恐是會怪罪的吧。”
來人說:“驚刃、均蜇二位皇子的親事太后是早已許諾由他們?nèi)サ摹?rdquo;
父親道:“可是……奈何哪里配得上皇子啊?不如……您看,我還有三個女兒,嬋媛、瑟菲、椒荔,都是知書識禮的,又有身份。不如從這三個里挑一個吧。”
來人苦笑道:“將軍,您不是不知道驚刃公子的脾氣,我哪敢替他做主?”
接著,便是均蜇也派了人來,更夸張的是連聘禮竟也一并送來,一副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的樣子。
父親勉強請求寬限幾日,忽然又從宮里傳來消息,說是帝追太子也在懇求太后作主將我許配給他。父親如大禍臨頭,指著我大罵道:“妖孽!你使了什么妖術(shù)迷惑三位皇子?竟讓他們非你不娶?現(xiàn)在讓我進(jìn)也不得退也不得。你這個賤種怎配入宮?若是太后怪罪下來,我們符家豈不是要遭滅門之禍?”
我跪在地上,哭道:“父親,孩兒并不曾做過什么。”
父親罵道:“和你娘一般的狐媚人心,早知,便將你一同扔進(jìn)井里,叫你娘倆一同做鬼去。”
我大駭。不是說我的生母被他送了人么?怎么、怎么是被扔進(jìn)了井里頭?我想起后院被封死的那口井來,從小太太就不許我們近前的,連家里下人也一并回避那里。難道,難道那里竟是我的母親葬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