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古庵。
我坐在堂前的蒲團上,輕念著我的愿。
我在等。
在等一個人。
我要把他的東西還給他。
為此,我等了幾百年了。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在這幾百年的時間里,我唯一算出的一件事,就是我一定還會見到他,在這茫茫時間的長河里,我們還有一次交錯。
而這次交錯的地點,就是這座古庵。
這座古庵已經(jīng)上千年了,在我來以前,這里生活著好幾百的比丘尼。
但是,在我來了以后,她們就陸續(xù)地都走了。
我為她們講佛,講的是我一個人悟的佛,我為她們講經(jīng),講的是我心底里想念的屬于我一個人的經(jīng)。
她們終于明白佛法大乘。
于是,開悟后的她們都走了,去找她們命定的那個讓她們等著生生世世的人。
現(xiàn)在,這庵里就只有我。
我供的是我一個人的佛。
在這方圓幾百里內(nèi),大大小小幾十座的廟庵里,我供的,這個不為世人所識的佛,是最靈驗的。
每當這周圍的人有什么不能解決的問題,他們必來庵里求佛。
求完我供的佛后,他們的愿望必將達成,他們的問題必將解決。
每個來求佛的人都問我這庵里唯一的守候者,庵里供的是什么佛?為什么會這么靈驗?
我就告訴他們,庵里供的這座佛叫舍身佛,因為他和一般的佛不同,他是愿舍自己的肉身為救天下生靈的佛,所以他極其靈驗。
這尊佛是我用金粉,找了當時最有名的塑像大師塑出來的。
那是他的模樣,我用了所有的記憶畫出他的模樣,請大師塑而成佛。
他,就是我要等的人。
幾百年前,在我還未修成人身時,我就在這座庵外第一次遇見了他。
他手中拿著的那串佛珠,那柔柔的光環(huán)耀著了我的眼睛。
我從藏身處爬了出來,伏在他面前的路上,我渴望那佛珠的光環(huán)照耀我,哪怕因此而被斬殺于他腳下。
那時我已經(jīng)修煉了幾百年,就快化為人形了。
但是他并沒有象那些除魔衛(wèi)道的人一般,他放過我這所謂的“妖孽”,他甚至還蹲下來,用那串佛珠的光照著我,用他溫熱的手輕撫我的頭。
他說:“你修煉了幾百年呀,不容易啊,別再盤橫在這路上嚇人了,否則,天會收你的。”
我于是戀戀不舍的轉(zhuǎn)身爬向密林的深處,我邊走邊回頭。 我看見他一直站在那里,他的眼中有著柔和的光芒。
那一瞬間的感覺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恨我為什么不能生而為人!當他看著我的時候,那眼神讓我迷醉,在他眼神的觀注中,我下定決心,我要早日修成人形。
我希望我再見他時,我可以化為女身,是那種溫柔如水的美麗女人。
我于是做了一件令我后悔終生的事。
我知道他是得道高僧,他手中的那串佛珠聚集了日月精華,只要我得到了那串佛珠,我就可以很快修成人形了。
那天夜里,我溜去了他借宿的那座離這座古庵十幾里遠的小廟里。
我等,一直等到他修佛入境,我于是收斂全身的妖氣,游進他的房中,偷偷銜住那串佛珠,從他的身邊游出門外。
在我快回到密林的時候,我聽到身后追來的腳步聲和他的高喝:“妖孽!為何偷我佛珠!”
我停了下來,我回頭看他。
他手中倒提長劍,臉上和眼中滿是殺氣。
我微閉上眼睛,我想,我是該命絕于此吧!但死在他手下,也不枉我修煉一場。
我等了許久之后,并沒有等到那冰涼的劍落在我的頸上。
我睜開眼,他已經(jīng)遠走,最后留在風中的是他那一聲仿佛盡知了結(jié)局的長嘆:“冤孽呀!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十年后,我終于修成人身。
我化而為世間最美麗的女子,在人世間四處飄蕩。
我想再次遇見他。
如果我再次遇見他,他會知道我就是當年偷走他佛珠的那個“妖孽”嗎?
他一定知道。
但是,在我還沒有找到他的時候,我命中注定的劫難就來臨了,我遇見了另一個得道高僧,那是他的師兄。
那正是春天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
桃林中芳艷的桃花開得炫麗,風中飄動著花的暗香,幽幽的。
桃林中的一株幾百年的桃樹,她是我的朋友。
那一年她開得特別的燦爛,原本是淡紅色的花瓣都開成了艷紅,象極了一天的云霞,我都忍不住要纏在她身上和她嬉戲。
原來,我并不知道,那最艷麗的時刻,往往是最后的時刻。
入夜,在賞花人都散去之后,我拿出那串佛珠,掛在桃樹上,讓她可以借助佛珠的力量,早日完成修煉。
我也盤膝坐下,吸取桃林間的清氣和月色精華。
在我們正煉到化境時,一聲佛號長誦:“阿彌陀佛!”
驚醒我的佛號開始時讓我有種驚喜,我以為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我再遇見他了。
但是,接下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
那聲音不是他的,那聲音念出冰冷的感覺,落地有聲,仿佛鏗鏘的金屬之音,滿含著蕭瑟的殺氣。
怎似他的那誦佛聲呢?
他聲音溫軟,滿含著悲天憫人的氣息,任誰聽了不會被他打動呢?
我從地上一掠飛起,一把拉下桃樹上的佛珠,死死地攥在手中。
這是他的東西,我不能讓別人把它搶去,即使我死了,我都要將它握在懷中去死!
一支在月光下發(fā)出寒光的劍向我刺來,我飛身向后疾退。
劍光終于沒有追上我的身姿,但是卻在斜里一個轉(zhuǎn)向,直向桃樹上落去。“咔”地一聲,桃樹上一個巨大的分枝,在劍下斬落。
斷落的接口處流出殷殷如血的汁液,我聽見夭桃的輕聲呻吟。
“你別傷她!”我大叫著撲了上去。
“哼,都是妖孽!”那持劍者蔑然輕笑,然后怒聲叱我,“妖孽!你好大的膽!偷去我?guī)煹艿姆鹬?還不還來!”
我的心輕輕一顫。
“好,我可以還你佛珠,伏法于你,只是……”我顫聲求那持劍者,“你放過夭桃吧!”
“哈哈哈哈……你只有伏身受死的份,還和我談什么條件!”
持劍者一邊揮劍刺向我,一邊拿出一張符,一抖手點著了,拋向夭桃。夭桃立即被真火燒著,我聽見她痛苦的低呼。
我飛身撲向夭桃,一次次,卻都被持劍者擋了回來。
桃林的火勢開始漫延,那些美麗的桃花都被火吞噬了。
我無力地跌在地上。
我伏在地上,請持劍者放過桃林,為此,我愿用我的生命去換。
“放不放過她們,等我先殺了你再算!”持劍者帶著寒光的長劍向我的心頭正刺過來,我能感到那劍氣之涼。
我伏在地上,閉上雙眼,等著我命中的死劫。
“師兄劍下留她一條活路!”
“叮”,那即將刺進我心頭的劍一下子被扣飛出去。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異樣,是的,我知道,是他來了,他在最后的關(guān)頭趕來救我一命。
我睜開眼,看見他正在看著我:“你終于修煉成人形了,不枉我給你佛珠。”
“是的,我終于修成人形了,我化身而為人世間最美麗的女子,就是為了等你今天再看我一眼。”
要說的這些都沒說出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也明白我的意思,我與他用眼神交流。
“你真是膽大妄為!你竟然為了這妖孽對我用劍!”
“小弟不敢!”他忙丟了手中長劍,跪在持劍者面前。
“不敢?哼,你若是不敢,就快快讓開,讓我一劍殺了這妖孽!”持劍者一個起落 ,又撿起被扣飛在地的長劍。
“師兄,請聽我說!這佛珠實在是我借給她用的。她雖是妖,但是我卻看見她眼中對佛的向往,我故將佛珠借給她,希望她能成正果呀!”
“一派胡言!妖就是妖,如何修成正果?”持劍者怒叱道,“怪不得今晚我都感到了佛珠就在附近,你卻感不到,原來,你一直都在護著這妖孽!”
我忽然明白,我在世間來來去去卻總找不到他,原來他是在避著我,他是怕我被他的師兄發(fā)現(xiàn),斬殺了我呀!
我突然仰天長笑。
“妖孽!你笑什么!”持劍者大怒。
“我笑你修得好佛,得得好道!”我依然縱聲大笑,“佛云,眾生平等!在你的開悟下,我卻算不得‘眾生’!你有哪一點比得上你師弟呢!如何卻是位受人尊敬的高僧!”
持劍者終于怒不可遏了,他提劍刺向我,那是用了平生所修的一劍。
我是避不開那一劍的,我也不想避。
但是那一劍仍是沒有刺中我。
他急躍上前,一把抱住持劍者的腰,那柄長劍正從他的心口處刺過,直至沒了劍柄!
劍尖從他的身后穿出,橫在我的面前!那劍上染著他體內(nèi)的溫熱、鮮紅、悲天、憫人……的血!
“師兄,你放過她吧!”他痛苦地慢慢轉(zhuǎn)身向我,那臉上卻是一片寧靜,有淡淡的佛光在他臉上閃現(xiàn),“你走吧!好自為之!”
我伸手想摸摸他,他卻砰然倒下。
我的眼中有一種叫淚的東西盈盈地漫上來。
持劍者怒視我良久,伏身抱起他的肉身,臨去前對我說:“他會拿回他的佛珠的,而你,會死得更慘!”
桃林已經(jīng)燒成一片焦木。
于是我來到這座古庵,我要落發(fā)為尼,等他來拿回他的佛珠。
我手持金剪,自己給自己落發(fā)。
將那一綹綹的青絲剪下,再丟棄在風中,讓它們在風中飛舞著,再慢慢落下。
我修煉了幾百年,不就是為這一頭的青絲嗎?可是,這一頭的青絲卻害得他為我慘死在他師兄的劍下。
又是幾百年了。
夜已深了。
我從蒲團上站起身,將那串剛才在手中默數(shù)的佛珠掛在胸口。
我要代他去顯靈了。 今天,幾十里外的小吳村那對五十來歲的夫妻來許愿,他們四十歲上才得的唯一兒子得了怪病,久醫(yī)不好,就快死了。
他們求舍身佛救好他們的兒子。
我到后院里采了一把草藥,從口中吐出那顆煉了上千年的口珠,用它在草藥上輕輕揉搓一遍。
然后,我化身成他的模樣,施法向小吳村飛去。
那對夫妻正愁苦地守著他們唯一的那氣息奄奄的兒子。
我輕輕用手揮了揮,他們就全身酸軟,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了。
我走進屋內(nèi),走到那小男孩的床邊,用我的口珠放在他的額頭,然后取下頸項上的佛珠,我為他輕輕誦佛,驅(qū)逐病魔。
那小男孩蒼白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他的口角有微笑露出。
我收起口珠和佛珠,放下草藥,走出門,揮了揮衣袖,那對夫妻恢復了正常,我聽見他們帶著驚喜的聲音。
我轉(zhuǎn)身離開。
這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有什么在偷看著我。
回到庵前,我化身為原來的比丘尼的模樣。
我輕推庵門,那門應(yīng)手而開。
這時,一種怪異的感覺襲遍了我的全身,讓我覺得渾身弱柔無力。
庵門大開的一瞬間,我看見一張我熟悉的臉,然后,我的心口一涼,我低頭正看見一柄劍直刺在我的胸口。
“妖孽!居然化身為佛去害人!”我聽見我熟悉的那個聲音。
那張貼著我很近的臉,居然是他!
只是年輕一些。
我知道,是他了,是他轉(zhuǎn)世來取回本屬于他的東西。
我想取下胸口的那串佛珠還給他,那串佛珠卻忽然斷落,“噼噼啪啪”斷開的佛珠一個一個地跌落在地上……
“哈哈……妖孽,你今日終于伏法!”我身后響起另一個聲音,我轉(zhuǎn)過頭去,我看見那個當年的持劍者正站在我身后,他已經(jīng)老得象樹皮了。
他依然狂笑著:“我答應(yīng)師弟不殺你,但我早就說過,你會死得更慘!現(xiàn)在,是他親手殺了你,感覺又如何啊?”
“好!好!”我淡然笑著,“幾百年來,我等的無非就是這一天。”
我又轉(zhuǎn)過臉,看著那張年輕的,有點迷茫的臉,我?guī)装倌陙聿粩嘞氲降哪槨?/p>
“我沒有害人,我是去救人。”我柔聲對他說,“你說過我可以修成正果的,所以,我是不會害人的。”
我雙手握住那刺入我胸口的長劍,用力撥出。
我的血噴涌而出,有一股噴在了他的臉上。
他迷茫地看著我許久,忽然一把抱住我,我又一次看見他臉上那種智者的神色,他眼中那悲天憫人的光。
他,終于真正回來了!
我的思緒已飄飛,飛入到一個虛無的空間。 但是,我還能感到那雙溫熱的手,那悲天憫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