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據(jù)說人體在某個部位麻痹、或喪失功能時,會由其他組織或功能彌補。
以內(nèi)臟來說,腸和胃就看得出這樣的關(guān)系。
例如動手術(shù)取出整個胃的人,原本由胃負責的消化功能,就由部分的腸代理。腸的消化功能雖然不比胃好,但能擔任胃的角色,讓人得以存活。
眾所周知,盲人的聽覺、觸覺,比一般人發(fā)達許多。
就算眼睛只是暫時失明,聽覺與觸覺也會變得比之前更加敏銳。
我在二十多歲時,體驗到這點。
那是十三年前——
二十九歲的事。
我在春天獨自一人去爬北阿爾卑斯山①。
時間是三月下旬,六天的行程,我計劃自新島島步行翻越德本峰,由上高地②登上西穗高,最后下行至西穗高溫泉。
第四天——我從獨標往西穗方向走去,在途中的山脊處,左腳踩穿雪檐③,整個人滑落到飛驒那側(cè)。
雖說已是三月下旬,北阿爾卑斯山仍和隆冬時節(jié)沒兩樣。
我努力用冰杖前端撐住冰坡斜側(cè),避免繼續(xù)滑落,身體卻停不住地往外沖。好幾次摔在堅硬的雪塊上,好不容易停了下來。
我沒辦法立刻起身。
——呼吸胸口就痛。
我撐起上半身,低頭看雪,卻看到從我頭上滴落的東西,瞬間把白雪染紅。
似乎在滑落途中被哪兒的巖石給打著。不過身體還能動。
因為沒半個人看到這起意外,除了自救別無他法。
當時就是一個勁兒地拼命走。
花了一天,終于抵達新穗高溫泉,在那兒由救護車送往高山上的醫(yī)院。
在那兒,度過一個不像住院的春假。
二、
我斷了幾根肋骨,右腳骨有裂痕,頭部也縫了十五針。此外受傷的還有眼睛。
那是進醫(yī)院后發(fā)現(xiàn)的。
住院后才注意到,眼睛出現(xiàn)許多紅絲,就像眼前掛上了紅色簾幕。
水晶體出血——
頭部或眼球遭受強烈撞擊時,會造成視網(wǎng)膜剝離出血,導致水晶體出現(xiàn)血絲。我兩眼都有這個癥狀。
為了動手術(shù),我得住院。
雖然兩眼可以分別動手術(shù),但時間一久,較晚動手術(shù)的那只眼睛,視網(wǎng)膜將不易復原,因此決定一次解決。
我并不想詳述手術(shù)中眼球被尖銳金屬劃過的感覺。況且手術(shù)時全身麻醉,記憶中的金屬觸感或許全出于想像。總之這個手術(shù)讓我近十天看不見任何東西,是有生以來的初次體驗。
我住的并不是單人房,而是雙人房。
同病房的是一位八十二歲的老先生,名叫河森達郎。
打開門進入病房,眼前就是一扇窗,兩張病床并排擺放在右側(cè)。河森達郎的床靠近門口,我的則是靠窗那張。
我住院這段期間,只有五個人前來探望。
其中四人是登山同好,再來就是我母親。
她只在我入院及動手術(shù)時來了兩天。遠從神奈川縣老家來這深山醫(yī)院探病,跟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也只有她了。
「我看我還是待久一點吧。」媽媽這么說。
我回說不用了,硬是把她趕回家;但其實她還有工作,既然知道我沒有生命危險,也不太可能留下陪我。
我只有頭兩天半看見隔壁病床的河森先生。
因為第三天中午就動手術(shù)。
河森先生一頭白發(fā),雙頰上留著稀疏的白色胡碴。他幾乎整天都在睡覺,所以我們很少交談,就連見面第一天也只有簡短的寒暄。
我沒問他生了什么病,他也沒問我手術(shù)的事。
在僅有的對話里,我記得他說:
「好想賞櫻喔。」
他一邊望著窗外,一邊自言自語。
我們的病房在二樓,窗戶面向醫(yī)院中庭,一顆老櫻樹的樹枝幾乎長到窗前,看得到枝頭小小的櫻花花苞。
我在手術(shù)前一天,一邊望著那樹枝一邊猜想,四月之后櫻花才會開吧。
三、
眼睛深處的劇痛大約在手術(shù)三天后才緩和些。
我剛開始適應(yīng)黑暗生活。雙眼上的繃帶眼罩貼得頗緊,以致眼球不太能動。不過我也馬上習慣這不太舒服的感覺。
對我來說,吃正餐之間的三明治或面包不成問題,盒裝牛奶用吸管喝就可以。
用指尖找到吸管插孔,插吸管時注意不要太用力握紙盒就行了。因為插入吸管之后,如果用力壓握紙盒,牛奶就會從吸管口溢出。
護士會喂我吃飯。
也是她們帶我去上廁所,當然也可以在床上使用便盆。
我覺得最痛苦的是不能看書。現(xiàn)在才知道眼睛看不到的一天居然這么漫長,不過,用耳朵去感受一天之中發(fā)生的事,并沒有我之前以為的無聊。
聽覺、觸覺變得非常敏銳,連自己都感到訝異。
從腳步聲就能猜出是哪個護士;也能從窗外鳥鳴聲分辨種類,麻雀不在話下,還聽得出雞燕和繡眼等,甚至覺得自己數(shù)得出有幾只鳥。
眼睛看不見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人們有各式各樣的走路方式。
聽覺變敏銳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因為我想說的并不是這件事。
當時我似乎在睡覺。
不,我的確在睡覺,只是不太確定何時發(fā)覺那件事。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個聲音已經(jīng)跑進我的睡夢中。
一開始我以為在做夢。
就是那種淺眠當中夢境很真實的感覺。
小聲的耳語——
起先是嘶啞的嗓音竊竊私語許久,接著突然冒出笑聲又強自壓抑,然后繼續(xù)低聲聊天。
一男一女的交談聲。
聲量很輕,顯然不希望別人發(fā)現(xiàn),就像把嘴唇湊近對方耳朵,只有對方能聽見似的。
但是我當時耳朵出奇敏銳,無法傳進別人耳里的聲音,我卻聽得見。對話雙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傳到我這里。
隔壁床——
也就是河森先生正在跟某個女性說話。
由于聲音太小,無法聽清楚對話內(nèi)容,不過聽起來像男女的枕邊私語。
偶爾有幾句較清楚的對話傳進我耳里。
「所以啊……」
「可是……」女生含著淺笑說。
衣服摩擦聲。
輕聲耳語。
「討厭啦……」撒嬌的女聲。
「是這樣嗎?」
「是啊。」
接著又是輕輕的耳語。
男性的聲音雖然年輕了些,不過的確是河森先生的聲音。但我不知道女性的聲音是誰,聽起來不年輕,卻說不出到底幾歲,因為有時候聽起來又很嬌艷。
至于時間——
無法說得準確,但應(yīng)該是深夜。
既然是外來訪客禁止進入的時間,那么女子應(yīng)該是醫(yī)院內(nèi)的人。我猜或許是別棟的女病患偷偷來找河森先生吧。
不過,河森先生已經(jīng)八十二歲。
會有哪個女性半夜跑來找這種年紀的老先生?就算對方也有一定歲數(shù),還是有點難以想像。
他們終于結(jié)束交談,我感覺那名女子悄悄走出去。
隔壁床傳來深深的嘆息,過了一會兒,就聽見河森先生的鼻息聲。
四、
隔天晚上、再隔天的晚上,那個女子都來了。
她第三次來的時候,我甚至感到她進房時光腳踏在地板上,非常細微的動靜。無法分辨那究竟是耳朵聽到的,還是直接意識到的——
我感覺她停在河森先生的床邊,接著又開始交談。
親密、開心的對話。
我想他們倆應(yīng)該不是在這醫(yī)院認識,而是更早以前的朋友。與其說是青梅竹馬,更像是昔日情人偶然在這醫(yī)院重逢——應(yīng)該是這類關(guān)系。
我隔天并沒有探問河森先生關(guān)于女子深夜來訪的事。
因為我決定就當我熟睡了,什么也不知道。
「還有三天、還是四天呢——」
隔壁床的河森先生突然這么說。那是他們告訴我再過一陣子就可以取下繃帶眼罩的日子,大約是三月三十日。
他既像在問我,又像在自言自語。
「大概還有四天吧。」我下意識地回答。
「這幾天好像都很暖和呢——」我想像著枝頭上櫻花漸漸綻放的模樣,說道。
因為最近我以手探路走到窗邊,開窗后迎上兩頰的風并沒那么冷,這種感覺的次數(shù)增多了。
我連風中帶著不知哪兒盛開的菜花香都知道。
「還有四天啊……」河森先生若有所思地念著,并深深嘆息。
五、
那天晚上遲遲無法入睡。
不知是不是白天聊了櫻花的緣故。
什么也沒做,什么也做不了的狀態(tài)下,又到了櫻花盛開時節(jié),這思緒涌上心頭。
唉,已經(jīng)是櫻花季了——
二十九歲了還沒有一個穩(wěn)定工作,此時備覺沉重。
我夏天到各地的山林小屋工作,冬天就在滑雪場打工。
從滑雪場關(guān)閉后到山林小屋開放前,三月中旬到四月中旬的一個月左右,是我的假期。這次的意外就是發(fā)生在假期當中。
過了三十歲還能持續(xù)這種生活嗎?
雖然我喜歡這種生活,但這樣下去好嗎?這種不安總是伴隨著我。
一旁的河森先生發(fā)出安靜的呼吸聲。
對了,我既沒見過河森先生的訪客,也不會感覺有人來看他。
他有家人嗎?他結(jié)婚了嗎?我怎么覺得他似乎只是為了遲早死在這醫(yī)院,而日復一日地睡覺度過。為了確實靠近死亡的日子——
原來也有這種死法。
我自己又會在何時迎接哪一種死亡呢?
想著想著,淺淺睡意襲來。
「還有三天、還是四天呢……」
我的意識被這聲音從夢與睡眠的交界喚回。
是河森先生的聲音。
「大概還有四天吧,約莫四天后的晚上……」那名女子的聲音。
那位女性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
「希望櫻花到時開了。」
「嗯。」
「那時櫻花開了呢。」
「很美呢。」女子用嘆息般的聲音說。
「到時候志津子你——」
「嗯,我會來。」
我好不容易只聽到這些。
接著變成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持續(xù)到我睡著為止。
隔天——
河森先生沒張開眼睛。
他陷入昏迷,沉睡不醒。
六、
一個暖得讓人睡不好的夜晚。
我的雙眼似乎可以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某種無法得知確實形體、擁有黑暗情緒的東西住在我體內(nèi),一到夜晚就開始責備我:你打算如何?接下來怎么生活?
打算這么過一輩子嗎?
該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嗎?
即將三十歲了——
現(xiàn)在只能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沒辦法操一操這試圖逃到山里的身軀。
就在幾次翻身、輾轉(zhuǎn)難眠時,我感覺到什么。
來了——
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深夜。
那個女子來了。
悄悄地。
站著。她站在河森先生的床邊,往下盯著河森先生——我的腦子浮現(xiàn)這樣的光景。
當然我不曉得實際上她是否那么做,只是感覺應(yīng)是那樣。
她什么時候進來的?
河森先生的呼吸聲。
心跳聲——不,這是我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究竟站在那里俯視河森先生多久了呢?
「第四天晚上嘍……」女子的聲音。
「你來啦,志津子……」河森先生的聲音。
衣服摩擦的聲音。
河森先生起身的聲音。
沒想到久臥病床的河森先生居然可以站立。
他站起來,兩人并肩站在床邊的樣子——
接著,兩人慢慢開始走動。
他們要走去哪兒呢?
外面——
不,不對。
那邊不是窗戶嗎?
那是往窗戶的方向。
他們經(jīng)過我的腳邊往窗戶走去。
窗戶好像打開了。
還是被風吹開的呢?
暖暖夜里的涼氣輕輕灌入房里,冰涼中帶著不可思議溫度的氣體撫上我的雙頰。
噢——
狂放的春天的溫度。
春天的氣味。
我坐起身。
「河森先生……」我小聲叫他的名字。
沒有回應(yīng)。
我一股沖動,伸手碰眼睛,站起來的同時撕掉膠帶、拆掉繃帶眼罩,朝窗邊走去——
眼睛……
窗戶開著。
藍色月光降于夜晚的黑暗里,灑在窗外櫻枝上。那枝頭上掛著自得令人心痛的初綻櫻花:
一朵……
兩朵……
卻沒有任何人影。
河森先生不在,那名女子也不在。
只有浸在月光中的白櫻在黑夜里,隨著微風輕輕搖擺。
我回頭看,河森先生還躺在床上。
他死了。
七、
兩天后,河森先生的一位女性遠親前來打招呼。她來收拾河森先生的衣物,順便到我們病房看看。
我們沒什么能聊的,只寒暄了幾句。
正當她要離開時,我突然想到,問她:
「你對志津子這名字有沒有印象?」
「志津子嗎?」她點點頭說:
「她是河森的妻子。八年前的四月——剛好就是現(xiàn)在這時節(jié),因為癌癥過世了——」
她低頭向我致意兩次之后離開。
八、
四月十四日——
我在春暖花開、令人胸口一緊的櫻花紛飛時節(jié)出院了。
①位于富山縣和長野縣境。
②位于長野縣西部。
③山背線背風側(cè)的積雪。雪檐猶如建筑物的屋檐,可以伸出山脊線一、二公尺之遠。當伸出的檐體重量超過雪的承載力時,雪檐就會折斷塌落,導致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