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一
在外三年,思鄉(xiāng)的情緒反倒越來越淡了。這次我從南方回來,不準備在家里呆太久,畢竟老婆兒子都在那邊,而這邊的父母,一直由姐姐姐夫照顧,倒也不是十分令我掛心。
回到家里,剛撂下行李,母親便說:“你出外久了,家鄉(xiāng)的親戚老友不免也都生疏了,這次回來,理應逐個拜訪,多多走動走動才是。”
母親一向最講究親戚情分,有時候不免過了頭。剛吃罷飯,母親便要帶我去伯父家。其實我伯父伯母早就過世了,家中只有我的一個堂兄,三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多年未見,甚至連他的長相我都記不起來了。
我問母親:“應該帶些什么禮物才合適——總不能空手而去吧?”
母親想了想說:“錢,現(xiàn)在他急需要錢!”
我略感意外,但沒有應聲。停了一會兒母親又告訴我說:“你堂兄要結婚了,就在今年年底。——到時候能不能從公司請個假,回來參加他的婚禮?”
我仍沒有作聲,心想,他結婚又不是什么大事,有必要這么興師動眾?
我堂兄結婚的消息令我感到挺意外。他一直沒有結婚是因為他是個瘸子,但凡條件稍好一點的姑娘都看不上他。
母親把錢硬塞給我堂兄的時候,看得出他很感激。末了我們辭別時,他卻硬要把我留下,說什么兄弟倆多年未見了,應該好好聚一聚,敘敘舊。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說話容易臉紅。
我看著他,有點好笑:我和他從來沒有什么來往,有什么舊可敘的?看在我母親的面子上,我還是留下了。
他弄了一瓶劣質白酒,我們邊喝邊聊。后來他拿出一張照片讓我看,他說那上面的就是他未婚妻。
我一看,簡直呆了,上面那姑娘才二十來歲,雖然衣著樸素,但卻有著天仙一般的容貌和身材;我本人的老婆也是中等偏上的姿色,可是跟照片中的這姑娘比起來,簡直就成了一個黃臉婆。
他紅著臉征詢我的意見:“你覺得他怎么樣?”
我沒有回答,心想,這瘸子怎么有這等好事?
他又告訴我:“這姑娘家里很窮,父親早死了,母親是個半癱,身世也挺可憐,所以才肯嫁給我。”
我點點頭,沉默不語。他又說:“你知道嗎,她自己也一直患著病!”
我問:“什么病?”堂兄回答說:“白血病,——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了骨髓,醫(yī)生說很快就能復原了!”
我吃了一驚,問道:“聽說治療白血病,要花很多錢的?”堂兄環(huán)顧四周,微笑說:“所以我把這房子給賣了,——現(xiàn)在我只是暫居在這里,等房主來了,我就得搬走。”
這房子是伯父伯母留給我堂兄的唯一遺產(chǎn),如今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估計能賣不少錢。
這時我心想:哦,原來如此!
我打算明天就回南方。
下午母親忽然說:“你堂兄的未婚妻今天要出院,你開著你姐夫的車,去把她接回來吧!”
這幾天來我都懶怠動彈,心里頗不情愿去。
母親發(fā)覺了我的不快,語重心長地說:“你堂兄好不容易找了個對象,無論如何,都要好生巴結著;況且你伯父伯母死得早,除了咱們,他連個依靠幫襯的人都沒有,可憐不可憐?”
說著說著,竟要垂淚。見此情景,我哪敢不去?
臨行前我問母親:“我堂兄賣了自己的房子給那姑娘治病,等她病好之后,會不會有什么變故?”
母親問:“什么意思?”
我坦白地說:“假如她到時候一腳把我堂兄給踹了,那他豈不是人財兩空?——再說那姑娘是何樣人才,怎么會看上我堂兄這樣的殘疾人?”
母親也十分憂慮,說道:“我也正擔心這個!——但愿那姑娘不是為了錢,才同意嫁給少樸的!”
我心想:這想法真幼稚!
來到醫(yī)院,我終于見到了那姑娘,憑心而論,那句奉承女人的話用在這里最合適不過了——她本人比她在相片上還要漂亮!我滿臉堆歡地走過去要同她握手,她卻無動于衷毫無反應。
其時我堂兄也在場,悄悄走上來告訴我:“她看不見的,她是個盲人!”
二
這年年底,我并沒有回去參加堂兄的婚禮,只是在電話中聽母親告訴我:堂兄為了給那姑娘治病,不僅賣了房子,還借了一大筆高利貸;結婚之后,債主天天上門追討,堂兄走投無路,甚至想出了賣血換錢的途徑。
母親還說:“現(xiàn)在眼看著他的身體越來越弱,像一具干尸。”
我傷感而無奈,嘆道:“為了娶這一個瞎子姑娘,我堂兄的付出實在是太多了!”
母親又告訴我:“結婚才幾個月,那姑娘便又住了院,不知道又是得的什么病,聽說還需要花一大筆錢!——這讓你堂兄怎么辦呀,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我聽了這些,只能沉默。
此后,一直再沒聽到過堂兄的消息。
這年入冬,市里來了個殘疾人藝術團,藝術團來自內地,經(jīng)常在全國各地巡演。公司里組織員工觀看,我也得到了一張入場券。殘障人士的表演大都具有勵志效果,整場節(jié)目倒也讓人心潮澎湃。
快結束時,一個女聲獨唱的節(jié)目引起了我的注意,歌唱者容貌姣好,同我堂兄的那個盲妻長得十分相似;只是我發(fā)覺她在臺上的一舉一動,并不像個盲人。
好不容易熬到整場結束,我來到后臺,找到了先前那女歌唱者。當時,她正在一些觀眾的簇擁下,逐個給他們簽名;這證明了她并不是個盲人。
我看了她的簽名:白雪莉——沒錯,這就是我堂兄的妻子。
等到人都散去,我單獨找到了她。她并沒有認出我,因為她以前可以說是有眼無珠。
我向她做了我介紹,她并沒有顯出太大熱情,只是淡淡地說:“結婚之后我又做了復明手術,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得見東西了。”
我問起我堂兄,她將嘴一撇,冷笑說:“他當然是在家里了。——他一個瘸子,難道還能象我一樣四處闖蕩嗎?”
這話讓我十分不舒服,又試探著問:“當初你做復明手術的這筆費用,是我堂兄賣血得來的,還是他借高利貸得來的?”
這句話果然刺激了她,她戴著墨鏡,卻掩飾不住激動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當初為什么要給我這些,她明明知道我還不起的!”
我說:“只要你能好好待他,這就足夠了!”
她沉默不語,半晌冷笑道:“你不懂,你壓根什么都不懂!”
當晚我打電話給我母親,把我遇見白雪莉的經(jīng)過告訴了她。
她沉默許久,終于說道:“你可知道,當初那女人是怎樣做的復明手術?”
我惑然不解,聽母親又說:“那女人的失明原是后天導致的。——她現(xiàn)在那只復明的左眼,是你堂兄從自己眼眶里摘除出來,移植給她的!”
我聽了,心里仿佛被揪了一下,說道:“他,他怎么那么傻?”
母親在電話里唏噓不已,“那女人復明不久,就隨同那個藝術團去了外地;當初你堂兄并不同意讓她出門,為此兩人還發(fā)生了爭執(zhí)。——既然你在當?shù)匾姷搅怂敕皆O法一定勸她回來!”
我回答:“我試試看。”
心里卻想:如果那女人變了心,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次日我來到那家劇場,得到的消息卻是:那個藝術團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城市;據(jù)知情人士透露:他們還要到廣州、深圳,甚至國外去巡演,無有確切歸期。
三
由于我在公司里業(yè)績出色,很快得到了升遷,被調到東南亞一個國家做銷售業(yè)務,薪酬也提升了不少。
誰知在國外一待就是兩年,兩年來經(jīng)常在電話里聽老婆抱怨,她總是說,寧愿我在家里一分錢不賺,也不愿這樣長期兩地分居。
這年臨近春節(jié),我終于爭取了一個長假,回到國內,帶上老婆兒子,趕往北方家鄉(xiāng)。
這是多年來我們全家的第一次團聚,但是在除夕之夜,母親卻顯得悶悶不樂。
問起緣故,母親向我說:“你去你堂兄家,請他到這里吃年夜飯;他一直一個人在家,怪孤單的!”
我問母親:“他妻子呢,仍沒回來嗎?”
母親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堂兄看起來老了許多,他的左眼眼眶深陷,里面是一只假眼球。
我向他問:“怎么不見我大嫂?”
他淡淡地說:“她走了,以后不會再回來了!”
我聽了,無言以對,半晌又安慰他說:“這樣絕情的女人,不回來也罷。”
堂兄微笑著,比哭還難看,說道:“不是她不愿回家,而是她不能回來——她死了!”
我失聲叫道:“怎么會?——她是怎么死的?”
堂兄卻說出這樣一句奇怪的話:“如果她當初看不見,她就不會死了……”
原來,早在半年之前,白雪莉就已經(jīng)辭去了“殘疾人藝術團”的工作。經(jīng)過在外多年的奔波勞累,白雪莉已經(jīng)積攢了一筆錢,回到家里,同堂兄在市區(qū)開了一家快餐店。
兩人雖然一個天殘一個地缺,但是互相扶持,勉勵撐起了一個雖然簡陋,但卻甜蜜的家。
可是好景不長,這天夫妻倆晚歸,穿過人行道時,一場橫禍降臨了。——當時有一輛卡車從人行道左側急駛而來,堂兄摘去的正是左眼,當然毫無覺察;而當白雪莉發(fā)現(xiàn)時,情況已經(jīng)相當危急了;——堂兄是個瘸子,行動不便,這時如果白雪莉拋下他,疾走幾步,就能躲過卡車,然而堂兄則必然遭禍。
可是事情偏不是這樣,那白雪莉當時毫不遲疑,下手狠命將堂兄推出了危險區(qū),而自己本人也失去了躲避的機會,就這樣,她被那卡車撞出去兩三丈遠,渾身上下,血肉模糊……
將她送到醫(yī)院,因失血過多,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了。
堂兄在她病床前,哭道:“你真傻,你原可以拋下我,自己逃命的!”
他妻子卻笑著說:“可是你呢,你什么時候拋下過我?——當初你說的那句話,我至今尚還記得……”
堂兄說到這里,已經(jīng)是淚眼婆娑,我也是唏噓而嘆。
我問:“當初你給她說了句什么話?”
堂兄接著敘述起來。“當初我給她捐獻眼球的時候,她死活不肯接受,那時我告訴她:任何東西,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想不到這句平淡之語,她臨死時都還記得……”
當晚輾轉反側,深夜不能入眠。
忽然接到公司里打來的電話,上司說:“因有公事,需要我次日便回公司;并且備好行李機票,隨時準備奔赴國外。”
此時,身旁的妻子也醒了,并聽到了電話的內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說道:“別走,別那么快離開我們!兩年多沒相聚了,我需要你,我需要你陪在我身邊!”
我低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后掛上了電話。
“——我答應你!”我向她微笑道:“只要你需要,只要我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