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情形是這只花豹擄了羊羔,怕另一只來搶,就叼著獵物爬上了樹。另一只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為還小,不會爬樹,也可能是因為知道搶不過所以不爬上去,反正只是在樹下轉悠,撿偶爾掉下來的碎肉吃。
林子太密,我一下子追得太近,等我看見樹下那只花豹的時候,那只花豹也看見了我。它停下轉動的腳步,轉而慢慢走向我這只新的獵物,我能看到它眼中閃動著的饑餓的兇光。
想退,已經退不了。
當那頭花豹走向我的時候,我完全被恐懼籠罩,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了。一直到幾十年過去,現(xiàn)在想起當時的情況,我還是會兩腿打顫。仔細想一想,其實我早就應該發(fā)覺那不會是一匹狼,狼的個頭太小,不可能叼著一只羊躍過那么高的葛針護欄。可是現(xiàn)在才想起這些有什么用呢,那頭花豹離我已經越來越近了。
那頭花豹輕躡著腳步,前身微微向下伏,我知道它找到了最有把握可以一擊即中的進攻距離,馬上就會撲過來。我將手里的土槍一舉,在它躍起的瞬間,對著它的腦袋和肚子轟地一槍放過去。
花豹怒吼一聲翻到一邊去,但是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太高估了這桿土槍的威力,花豹不是兔子山雞,鐵砂子打在它堅硬又有彈性的皮毛上,只留下幾點淺淺的痕跡。我懷疑就算不是一頭豹子,而是一匹狼,土槍這樣的力道只怕對它也構不成什么威脅。
不過,這一槍也沒有白放,還是起了些作用,那就是本來爬在樹上吃羊羔的那頭花豹,被轟然的槍聲嚇得從樹上掉了下來。不幸的是它毫發(fā)無損。現(xiàn)在,兩頭花豹都被惹怒了,一前一后,四只燈泡一樣的獸眼兇光四射,死死盯著我。不要說我身上沒有裝著火藥和鐵砂子,是裝著,也沒有時間往槍管里填彈藥,退一萬步講,就算填上了彈藥,面對花豹這樣的猛獸又有多大的作用呢。
我嗅到了濃烈的死亡氣息,那是一種腐敗潮濕的氣味,吸入一口就屏住了我的氣管,使我再吸不進一絲空氣。我就要死了,下一刻我的喉嚨就會被花豹一口咬斷,身體會像羔羊一樣被撕開,內臟會被掏空,血肉會填飽獸類的肚腸。
在死亡面前,人和羔羊無異。
絕望占定了我的身心,使我放棄了任何可能的抵抗,面對死亡,人竟然如此無力。要來就來吧,我知道任何抵抗在這個時候都是徒勞的。閉上眼睛,我可不想近在咫尺看到花豹猙獰的面孔,更不想看到自己的血染紅花豹尖利的獠牙。
喉嚨和胸膛有幾個點隱隱有針扎般的刺痛,我領略到了獠牙咬破喉嚨,利爪抓破胸膛后的痛楚。
而,那種奇怪的痛感漸至麻木,再到消失,我的意識卻還是清醒的。耳中隱約聽到一種細微的沙沙聲,像是雞毛撣子擦過滿是灰塵的桌面,又像是細沙從手中滑落在地。該來的,竟然沒有來,卻聽到奇怪的響聲。我不得不張開眼睛。
我看到那兩只花豹在慢慢地后退,不停地后退,口中不斷發(fā)出心有不甘的低吼,眼睛里卻顯露出膽怯的恐懼。兩只花豹退走了,隱于林中不見蹤影,連掛在樹杈上的羊的殘破尸體也棄之不顧,就退走了。
真是奇怪,那花豹可能是看到了什么,竟然舍了到嘴的美味逃也似的退走了。我下意識地向身后一看,便驚呆了。
我看到了這輩子看到過的最奇異的動物,我確信那是一只狐貍,一只巨大的白狐,個頭兒甚至比剛才的花豹還要大一些,美極了。它的毛色是一種淡若無色的淺白,燦若銀雪,像是會發(fā)光一樣,如同有清澈寧靜的月華照在它身上,明凈而皎潔。眼睛是一種晶瑩的深紅色,在黎明林陰的黑暗中泛出奇異的光。然而這些奇異的美麗全都敵不上它身后的尾巴對我的吸引,我數了數,一共是九條尾巴。這九條尾巴錯落有致地飄浮在它身后,如水的柔,如風的輕,如云的淡,卻又比水韌,比風健,比云厚。
我從沒有見過那么美的生靈,以至于我第一次在一只獸類面前覺得自己丑陋不堪。我想,即使換一個擁有絕世容顏的美女站在它的面前,也會自慚形穢吧。
它用一種悲憫的目光望著我,悲憫中透出洞悉一切的智慧,這讓我肯定它不只是一只狐貍那么簡單。我知道是因為它的出現(xiàn)才嚇退了花豹,使我僥幸沒有成為花豹的腹中物,得以保全性命。不管它是有意現(xiàn)身還是無意出現(xiàn),它確實救了我的命這毫無疑問,但是我卻遇到了難題,我不知道怎么向這只美麗的狐貍表達我的謝意,它雖然擁有九條尾巴,注定非凡,可到底還是一只狐貍,能聽懂我表示謝意的話嗎?
我和九尾狐在幽暗的山林里靜靜對望,雖然只是一瞬,卻在我心里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畫面。那一瞬,我在它深紅色的眼睛里讀出太多的涵義,足夠我受用一生,感謝的話根本不用開口,從它的眼睛里能看出它早已領會了我的感激。那種心領神會的溝通真是妙不可言。
一抹淡淡的白光一閃,九尾狐就從我眼前消失了,仿佛遁入虛空。我呆呆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緩過神來,看看四周,只有空寂的山林和我而已,如果不是看到掛在樹杈上的那只血淋淋的羊我差點以為發(fā)生的一切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從林子里出來,晨光已然大亮,清晨山中的空氣含著青草和露水的香味,清新異常。我深吸一口氣,恍然如隔世重生。
我沒有把看到九尾狐的事告訴別人,因為在那一瞬,它通過目光清晰無誤地傳達給我一條信息,它并不希望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其實,就是告訴了別人,又有幾個人會相信呢?我之所以把這件事告訴你,是因為我老了,不想把這樣一個秘密帶到墳墓里,世人應該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神奇的生靈。
到家后,我對家里人說,發(fā)現(xiàn)羊丟了我就順著血跡追過去,到林子里只見到那只羊掛在樹杈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看到。家里的老人斷定叼羊的一定是豹子,只有豹子才會把捕到的獵物掛在樹上吃,其它的野獸都做不到。我娘聽了,一個勁兒地責怪我,怪我不該追出去
我一直想再見到九尾狐,可是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如愿,村子周圍幾十里的山林我一步一步走過,卻連九尾狐的影子也沒有見到。想看到世間的靈物,靠得是機緣,可遇而不可求啊。
就在我覺得這輩子再也無緣見到它時候,它卻意外地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夏天,那天前晌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熱得出奇,是一種讓人煩燥的悶熱。這樣的天氣最容易下雨,我就沒有把羊群趕得太遠。果然,吃過干糧沒過多久,天越發(fā)陰沉下來,又起了風,我匆匆把羊群趕回圈里。
回到家大概是后晌四點多鐘,天已經陰得很厲害,隨時可能下雨,我先吃了點飯,好趁下雨前回茅屋照看羊群。
從家里出來,風越刮越大,大風卷起的黃土迷漫了四方,沙塵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頭上是密布的烏云,低低地直壓到山頭,天地之間一片昏黃。看來一場大雨馬上就要來了,我急步趕回茅屋。
如鐵鑄的烏云壓得更低,沉重的份量像是要把村邊的山都壓碎。大風來的快,收得也快,不多時驟然停下來,塵埃還未落定,空氣里滿是黃土味。和方才的紛亂相比,現(xiàn)在安靜了,而且安靜的可怕,一片樹葉的聲響都聽不到,羊圈里三十多只羊沒有一只叫喚,不,應該是沒有一聲叫喚。我知道這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這會兒愈寧靜,接下來的爆發(fā)會愈劇烈,動物遠比人敏感,它們早有感覺,顯然已被寧靜之后的力量震懾住了,連一聲叫喚都不敢發(fā)出。
隨著一個沉悶的雷聲從云層深處滾過,烏黑厚重的云層終于兜不住漫天的大水,雨水整個從天上倒將下來,一下子好像傾翻了天河。沒有經歷過,就不會理解那就叫做傾盆大雨,而且越下越緊,越下越大。
轟隆隆的雷聲躲在云層背后來回滾動,好像有一個人拖著石碾子在屋頂上來回地碾軋。我開著門,站在門檻里面看雨景,可是隨著雨勢增大,門檻里漸漸站不住腳。關上門,屋里很黑,我點上那半根蠟燭,拿出一本書來讀,聊以打發(fā)即將來臨的漫長雨夜。
窗外,嘩嘩雨聲和著悶悶的雷聲,聽著有一種鎮(zhèn)心安神的作用,使我很快就進入忘我的狀態(tài),完全沉浸入書中描繪的世界。記得有一個大宗師說起他的養(yǎng)身之道,說是風夜打拳,月夜登山,雨夜讀書,子夜靜坐,說得真是一點也沒錯,在這樣的大雨中讀書實在是一種享受。
耳中已聽不到雨聲和雷聲,正看得投入。這時,一個尖尖的,尤如嬰兒發(fā)出的聲音穿過大雨鉆進我的耳朵里:
“戴不上!戴不上!”
這個聲音把我從物我兩忘的境界里拖入現(xiàn)實,一開始我以為那是自己太投入所出現(xiàn)的幻聽,可是那個滿含焦急的嬰兒聲音又出現(xiàn)了:
“戴不上!戴不上!”
這次我確定聲音就是來自窗外。這么大的雨誰會在外面呢?難道是有人進山著了雨沒地方躲雨?而且還抱著小孩子?
我連忙起身開門,但是并沒有看到人,屋外只有那只巨大的白色九尾狐。
天還沒有黑透,它的九條龐然大尾伸展到雨中自然地招搖,純白色的皮毛在這樣昏暗的背景下真是白的耀眼,滂沱大雨竟然沒有一絲能沾到它的身上。更令我驚奇的是,大雨中,它的兩只前爪捧著一個白色的物件,一個勁兒地往頭上扣,一邊扣一邊焦急地發(fā)出嬰兒般的叫聲:“戴不上!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