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霧起,那人就跟唐僧似的兀自在腥臭陰森的霧氣中喋喋不休,我聽了半天,再無一點有價值的話,不禁暗忖:小云外柔內(nèi)剛,最不喜歡的,就是俯首帖耳、哆里巴嗦的耙耳朵,也難怪瞧你不上。
可此人的話,又似乎大有玄機,又感佩他的一片癡心,于是,便上前輕拍他的肩膀一下,那人扭轉過頭,見我的容貌與小云一模一樣,不禁驚呼一聲竟嚇得倒退兩步,險些掉進湖里……但下一秒鐘,他又一聲歇斯底里的歡呼,像個八爪魚似的猛撲過來熊抱住我,我被一個牛高馬大的男子死死的抱在懷里,當即又羞又惱,可頭頂上竟一陣濕意,這人在淚飛頓做傾盆雨呢。
世界上最難逾越的距離,莫過于彼此的陌生與隔閡。
好在通宵營業(yè)的咖啡廳里,流瀉著德彪西的月光,舒緩的旋律如一場仲夏夜的夢,潮潤而感性,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定得住神、安得住魂的韻兒。
音樂是情緒的鎮(zhèn)定劑,小一口小一口的啜飲滾燙的錫蘭奶茶,讓濃郁的脂香伴隨著芬冽的茶意,緩緩滑過咽喉,在腹中繚繞出愜意的和暖。隔著藍底碎花的蠟染桌布,我打量著剛才在湖畔哭得肝腸寸斷的大男孩,頎長挺拔的身架上抗著一個眉目俊朗的方正頭顱,怎么看也屬于經(jīng)久耐用型的厚實皮囊,只是里面居住著的,是一個具有林妹妹特質的多情靈魂。
此時已是深夜,咖啡廳里很安靜,除了我們,便只有另外兩個客人。我有太多的事情想問,正琢磨用哪個問題來打破緘默。
“你真的不是姜云。”他突然天外飛仙的冒了一句:“雖然你們一模一樣,可小云只喝黑咖啡,還總是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不象你這么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的。”
我微微一怔,不由紅了眼圈:“小云是個篤定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人,她吃東西就像牛嚼牡丹,做事情也總是不遺余力;可我是個慢性子,覺得人生就像挑著重擔走遠路,不能急的。你是誰?和小云是什么關系?關于我妹妹的死,你是否還知道一些不為人所了解的內(nèi)情?”
他露出矛盾的神色,半晌,方艱難道:“我叫杜雷,是大學推理愛好者協(xié)會的會長,小云是副會長。我懷疑,小云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一樁不可思議的謀殺。因為,在這之前,我們正在調(diào)查一起……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才好,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荒謬了……可能……”
“沒關系,杜雷,你慢慢講,想到哪里就說哪里,好嗎?”
聽杜雷說話得披沙揀金,因為十句話中往往只有兩三句話是有用的,我一邊認真聽一邊猛掃茶點以祭奠這幾日都沒有心思照顧的五臟廟,沒有力氣,就不可能為妹妹找到真相。當消受完一份燕麥蔬菜餅、一份鮮奶南瓜焗洋芋、一份椰子雪球、一份馬德蕾妮貝殼蛋糕,正要把憨厚的菠蘿包給全部消滅掉的時候,他才勉強把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給梳理了個大致明白。
一切,都從小云看到一個出現(xiàn)于校園論壇的神秘帖子開始。這帖子的標題叫做“蛔噬”,作者的名字叫“馴蠱者”。
“蛔噬”以第一人稱的筆調(diào),詳細而生動的描述了“馴蠱者”如何意外培養(yǎng)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殺人利器,如何完成了數(shù)樁神不知鬼不覺的謀殺。
馴蠱者自稱為基因的狂熱研究者,數(shù)年前,他為了消除鮭魚的長途洄游習性,曾人為修改鮭魚體內(nèi)代代相傳的洄游導航基因,使其失去了長途洄游的本能天性,僅依靠狹小水域就能完成整個繁衍生息。然而,這些‘轉基因鮭魚’出現(xiàn)了由于遺傳信息變異而引起的畸形、狂暴等異常癥狀,后來,他不得不親手銷毀了所有的“科學怪魚”。
‘馴蠱者’在這件事上受到了很大的啟發(fā),他開始研究蛔蟲。馴蠱者通過DNA干涉,依次讓蛔蟲的每種基因失活,從而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說關閉掉蟲體的PDK-13基因,蟲便只能越長越“長”,卻不能相應的長“”, 最后便又細又瘦得簡直不成比例,可這卻連鎖效應的加強了蛔蟲的基因,令其壽命,比起豐滿正常的同類延長了三倍。再比如說,幼蟲要經(jīng)歷3次蛻皮,才能發(fā)育成有生殖力的成蟲。倘若關閉掉掌管其生殖‘性成熟’的關鍵基因,蟲體便會變得異常活躍,一直瘋狂的扭動,直至死亡。
‘馴蠱者’還想知道,如果其人為干預蛔蟲的‘洄游’基因,會有什么后果。
須知,蛔蟲寄生在人體中發(fā)育,定會經(jīng)歷一次必然的旅行成長:先鉆入腸粘膜的血管,順流而上到達肝臟,再隨血流經(jīng)心臟轉入肺和氣管,再爬至咽部,再次路過食管,回到小腸,發(fā)育成成蟲。一般而言,成蟲安靜的待在小腸內(nèi)吸取營養(yǎng),只有在受到刺激時,才會引發(fā)騷動,見孔就鉆。
于是,‘馴蠱者’用三種不同的方式修改了蛔蟲卵的‘洄游’基因,他也明白現(xiàn)實中是根不會有人愿意為這項變態(tài)實驗做實驗品的,可‘馴蠱者’是個不瘋魔不成活的癡人,他竟然喪心病狂的將修改后的三種不同的蛔蟲卵偷偷得下到了三個正值妙齡的大學女生的食物中……
一號蟲從一號實驗品的小腸下行鉆入闌尾,引發(fā)了急性闌尾炎和腹膜炎,經(jīng)醫(yī)治后無恙。
二號蟲從二號實驗品咽部的耳咽管通向中耳,引起中耳炎,經(jīng)醫(yī)治后無恙。
三號實驗品則沒有那么幸運了,因為,其受攻擊部位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她陷入昏迷,身體間歇性出現(xiàn)輕微震顫。 CT檢查出她的腦內(nèi)出現(xiàn)了巨大膿腫。醫(yī)院對如此畸形的腦病束手無策,兩次開顱手術皆無功而返。三號實驗品的腦組織最終完全變成了凝膠狀的板塊。病理專家特地對這顆化膿的大腦進行了細菌培養(yǎng),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在組織中,找到了大量的從人體腸道內(nèi)帶來的細菌。
要知道,大腦屬于無菌環(huán)境,其對細菌的抵抗力極低。‘洄游’基因被修改的幼蟲,攜帶著腸道細菌闖入大腦禁地,腦組織對外來入侵者產(chǎn)生應激反應,即分泌物質包裹住細菌形成膿腫,試圖將其消滅。但是,機體的免疫系統(tǒng)根本不是腸道病菌的對手。結果,腦膿腫越長越大,最終釀成致命性災難。
三名受害者,一個遇難人。而對該名遇難人而言,從她將‘馴蠱者’的轉基因蛔蟲卵吞進肚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凋零的命運。
‘馴蠱者’收獲了夢寐以求的實驗數(shù)據(jù),同時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懷疑這是一樁“人為”事故。‘馴蠱者’慶幸之余,又受到良心的譴責,為了緩解這種如影隨形的負面情緒,他把三名受害者“簡直不可饒恕”的“可恥”缺陷找到并羅列出來:“饕餮”、“貪婪”、“怠惰”…… ‘馴蠱者’猛然意識到,自己隨機選擇的三個實驗品居然與七原罪的前三條不謀而合……于是,‘馴蠱者’徹底的質變了,他把自己升華成了凌駕于人類之上的“審判者”,他認為,是冥冥中的‘天意’賜予了他‘神不知來鬼不覺’的謀殺靈感,不,這怎么會是令人萌生出羞恥與罪惡感的謀殺呢?是替天行道啊。
‘馴蠱者’決定要將自己的使命進行到底,是的,七原罪中,除去別西卜的暴食、瑪門的貪婪和巴力毗珥的怠惰,還剩下路西法的驕傲、撒旦的暴怒、阿斯莫德的淫欲,和利未安森的嫉妒,他要按照順序一個一個的來。
……
“你的意思是說,馴蠱者發(fā)帖預告,他還要依次懲罰四個人?!至于我妹妹,也成了他的審判對象之一?”我盯著杜雷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光影下顯得晦澀幽深。
他垂下眼簾,下意識的端起了一直未碰過的咖啡杯:“我也不清楚,那張荒唐的帖子很快便從論壇上消失,而小云卻不能釋懷,她開始調(diào)查此事,發(fā)現(xiàn)三個妙齡女生的‘意外事件’不僅并非空穴來風,而且與‘馴蠱者’所講的幾乎完全一致。小云認為,‘馴蠱者’發(fā)貼自爆罪惡,雖然匪夷所思,但在人類行為學史上并非沒有前例。《泰晤士報》便曾濃墨重彩的報道過兩件真實的事情:
馬其頓有一名叫做塔內(nèi)夫斯基的資深記者,他先是殘忍地奸殺了四名老婦,隨后做回自己的本職工作,道貌岸然的對受害人家屬進行了全面的采訪,還與受害者家屬保持著持續(xù)的良好關系。然而,警方閱讀報紙時發(fā)現(xiàn)塔內(nèi)夫斯基所撰寫的,“探究”案件真相的文章里,泄露了只有兇手本人才可能知道的犯罪細節(jié)。最后,警方發(fā)現(xiàn)了確定性證據(jù),逮捕了這名屠夫記者。
至于波蘭作家克里斯蒂安·巴拉則在自己出版的暢銷小說《殺人狂》中以第一人稱詳實而生動的描述了一場駭人的虐殺。波蘭警方發(fā)現(xiàn),這與7年前的一起謀殺懸案竟然驚人的相似,警方順藤摸瓜的找到了有利的指控證據(jù),這名作家最后因謀殺罪被判處25年有期徒刑。”
這個杜雷還真是具有‘唐僧’的特質!我不得不中途插嘴:“你們調(diào)查出了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