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飛舞(一)
這一天夜里突然停電了,小鎮(zhèn)漆黑一片。
男女老少的狗一齊狂吠起來。 有雜亂的腳步跑動聲,有大人尋覓自家孩子的呼喊聲,還有手電筒的光,在夜空中晃來晃去…… 有電話的人家紛紛向變電所詢問,可是一直占線,打不通。 一些人家點上了蠟燭,燭光微弱。整個小鎮(zhèn)好像半夢半醒。 張古本來要寫一份重要報告的,他是鎮(zhèn)政府的秘書,明天要交上去。可是,電腦用不成了,他特著急。 他走出門,打算去變電所問問。 今天在變電所值班的正巧是他的朋友馮鯨。他比張古大幾歲,他倆都是網(wǎng)蟲。 三個鄰居女人在院子里乘涼。沒有電,在房子里沒意思。 她們和張古開玩笑:“小伙子,咱們17排房只剩下你一個男人了,天這么黑,你要保護我們,可不能逃脫啊!” 張古笑道:“我還指望幾個嫂子保護我呢!” 小鎮(zhèn)都是連脊房子,一排五家。張古住的這排房子,位于小鎮(zhèn)最北端,編號第十七排。房后面,就是寬闊的莊稼地了。最近一段日子,除了張古,其他幾家的男人偏巧都不在家。 變電所在小鎮(zhèn)郊外,大約一公里。張古跑步很快就到了。 他進了值班室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問:“馮鯨,怎么搞的?” 馮鯨說:“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給縣里打電話,占線,一直打不通。
“今晚能來電嗎?” “那可說不準了。” 張古罵起來。 馮鯨還在一遍一遍地撥電話。 張古說:“看來,我的報告只有明天到單位寫了。”說完,他起身朝外走。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馮鯨突然在后面問他:“張古,你說,三減一等于幾?” 張古回過頭,馮鯨正認真地看著他,等待他回答。張古覺得馮鯨的神情好像有點和平時不一樣。他有點莫名其妙:“你說呢?” 馮鯨:“我當然知道了。現(xiàn)在我問你呢。” 張古一本正經(jīng)地算了算,然后說:“我算不出來。” 馮鯨一下笑出來。 張古:“你到底要干什么?” 馮鯨:“是這樣的——我想在互連網(wǎng)上起個名字,就叫——三減一等于幾。起名之前,我想對十個人問這個算術(shù)題,如果十個人都脫口而出,那就說明這個名字毫無趣味,我就不叫它了。你是我問的第一個人,第一個人就告訴我算不出來,再不用問了,我就叫這個名字了。” 張古耐心地聽馮鯨說完,說了句:“真無聊。”轉(zhuǎn)身走了。 到鎮(zhèn)里還有一段路。 天很黑,兩邊是曠野,沒有一個人。 張古戴著隨身聽走在路上,他把音樂的聲音調(diào)得很大。
——我告戒你,這個世界不安全,你要時刻保證視覺、聽覺、膚覺的靈敏,假如有什么情況突發(fā),你做出的反應(yīng)才會更準確。 張古還沒有女朋友,他這個年齡最大的嗜好就是聽音樂,搖滾樂,美國那個死去的貓王,震耳欲聾。 突然,他看見黑暗中路邊有一團東西隱隱在動。他停下來,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小小的嬰兒。 張古嚇了一跳。 音樂占據(jù)了他的耳朵,他什么都聽不見。他手忙腳亂地把隨身聽關(guān)了。 那個嬰兒坐在那里,沒有哭,他抬頭看著張古,嗚嗚咿咿地吐著兒語。 張古湊近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看。 是個男孩,大約有1歲左右,光著腚。
老實講,這個男嬰長得很丑,窄窄的額頭,眼睛出奇地大,鼻子癟癟的,頭發(fā)又細又黃……從頭到腳臟兮兮。 張古四下看了看,沒有大人,只有這個男嬰。他俯下身,問:“你媽媽呢?” 那個男嬰仍然嗚嗚咿咿地吐著兒語,顯然還不會說話。 張古犯愁地左顧右盼,大喊起來:“哎,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 空曠的田野,風很大,沒有一個人影。 張古想把這個男嬰抱回家,可是父母不在,到滿洲里姐姐家去了,一年都不會回來。自己又沒有結(jié)婚,怎么養(yǎng)他呀? 他想來想去,沒辦法,只能回去向鎮(zhèn)里人報信,看看有沒有人把這個男嬰收養(yǎng)。
他狠了狠心,扔下這個男嬰,快步走了。 走出幾步,他回頭,看見那個嬰兒在黑暗中靜靜看著他,那眼神有點復(fù)雜。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加快了腳步…… 幾個鄰居女人還在院子里聊天。 張古停在院門口,對她們說:“我在郊外看見了一個孩子,不知道誰家的,沒人管。” 李太太對另兩個女人說:“有這樣的事?走,咱們看看去!” 她老公叫李麻,是屠宰廠的屠夫,長得五大三粗。特別要交代,他有一把殺豬刀,鋼口特別好,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據(jù)說那把殺豬刀削骨如泥,他就靠這把刀吃飯。最近他到外縣收豬,離家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李太太是那種心廣體胖的女人,非常善良。 卞太太問張古:“那孩子在什么地方?” 張古說:“就在路邊,去變電所的路邊。” 慕容太太一邊站起身一邊忿忿地說:“現(xiàn)在有一些父母真狠心,自己的骨肉就舍得扔掉。前幾天,我看電視上報道,有一個惡毒的母親……” 慕容太太家里剛好有一個不到1歲的女孩,這時候的女人最母性,柔腸似水,哪怕一個不相關(guān)的孩子受苦都會刺痛她的心。 幾個女人一起去了。 張古回到家,順手去開燈,沒亮,他陡然想起停電了。
房子里一片漆黑,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想起今夜的事情,他覺得有點奇巧:平時小鎮(zhèn)很少停電,今夜偏偏就停了,而且他又看見了那個莫名其妙的男嬰——好像今夜停電就是為了掩護這個男嬰出現(xiàn)似的。 還有,遇見那個男嬰之前,馮鯨好像中邪了,竟然神經(jīng)兮兮地問他三減一等于幾。 張古覺得這個算術(shù)題不吉利。 外面,那些狗都不叫了,只剩下一條狗在張古的門外叫,那聲音很孤單。 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趟連脊房子就剩下他一個男人。 他覺得這房子空蕩蕩。
(二) 三個女人果真把那個男嬰抱了回來。 她們商議了一下,很快形成了一個約定:大家輪流收養(yǎng)這個1歲的男嬰,每家一個月。如果孩子的父母找來,隨時把孩子奉還。如果一直沒有人前來認領(lǐng),他們要共同撫養(yǎng)他到18歲。 這趟連脊房子共五家,除了張古和那三個好心的太太,還有一家,那是一個寡婦。 她叫連類,是小鎮(zhèn)的頭號美人。 連類是從外地嫁到小鎮(zhèn)來的,不善言談。她丈夫死很多年了。一根繩子,掛在房梁上,吊死了,舌頭吐多長。說起來,他死得特別不值得,好像沒什么大事,只是和連類拌了幾句嘴。 從此,大家更無法知道連類的根底了。 丈夫死后,連類竟然沒有回娘家,也沒有再嫁,她一個人留在絕倫帝小鎮(zhèn)上,一直守著寡。 雖然小鎮(zhèn)很偏僻,但是這里的人很開明,他們都希望連類能夠再找一個好男人,一個女人確實不容易,而且她還那樣年輕。 可是,大家沒有和連類交心的機會,因為她從不和大家來往,挺封閉的。 她更不和17排房的鄰居們來往,和17排房的幾個女人偶爾走路碰見,只是簡單打個招呼,從不閑聊。 她家挨著路,于是,她開了一個巴掌大的服裝店,掙不了多少錢,僅僅是糊口而已。
幾個女人把那男嬰抱回來之后,李太太把連類叫出來了。她對連類說了她們幾個人的想法,問她參不參加她們的約定。 連類好像極其排斥這個嬰兒,她看都不看他一眼,連連說:“不不不,我不想收養(yǎng)他。” 李太太笑著說:“那好吧,以后我們是他媽媽,你就是他阿姨。” 然后,連類低頭就走了。她始終沒有看那個男嬰一眼。 心直口快的李太太第一個做這個男嬰的母親。 男嬰的衣服,名字,生辰八字,什么都沒有帶來,赤裸裸一個嬰兒身。說他1歲,沒有任何依據(jù),僅僅是從他身體的大小估計。 如果是正常的孩子,這么大已經(jīng)會說一些話了,可是他不會。他一直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幾個陌生的女人,似乎很恐慌。 李太太把他抱回家,給他煮了一碗米粥,還拌進了蔬菜末和精肉丁。 他吃的時候,把肉都吐出來,把米粥和菜都吃光了,之后,還嗚嗚咿咿地伸手要。
李太太很高興,她知道,只要孩子要吃的就沒什么大毛病。接著,她又給他沖了一杯牛奶。 她數(shù)了數(shù),這個男嬰上下總共長了8顆牙。 李麻的兒子4歲了,叫熊熊。他認真地問媽媽:“你為什么給他吃飯?他也是你兒子嗎?” 李太太對他說:“熊熊,從今天起,他就是你弟弟,你不許欺負他。” 熊熊似乎不太喜歡這個丑弟弟,他不情愿地說:“我不要他當?shù)艿堋?rdquo; 吃飽了,男嬰的情緒似乎好多了,蹣跚著爬上床,去抓熊熊的玩具。 熊熊大聲說:“別動,那是我的!” 李太太嚴肅地對熊熊說:“你這樣就不對了。這個孩子比你小,他沒有媽媽,沒有玩具,多可憐。你應(yīng)該愛護他。” 熊熊的眼神仍然有敵意。 那個男嬰抓起熊熊的一個電動汽車玩起來。 熊熊沒辦法,就把那個電動汽車留給了男嬰,把另外的玩具都抱走了,放到了別的房子里。 李太太嘆口氣,溫柔地對那個男嬰說:“寶貝,你玩吧,玩夠了媽媽給你換。” 第二天一早,卞太太和慕容太太就來了。 卞太太給男嬰送來了幾套小衣褲。慕容太太給男嬰送來一只奶瓶,還有幾袋奶粉——她家這類物品太多了,迢迢根本用不完。
李太太問卞太太:“你又沒有小孩,怎么有這些小衣褲?” 卞太太說:“都是我親戚家的小孩穿過的舊衣服。” 男嬰見人多了,高興起來,嗚嗚咿咿地叫,手舞足蹈。 卞太太說:“咱得給這孩子起個名字吧?” 李太太說:“是得起個名字。”然后,她對卞太太說:“你讀過中專,你起吧。” 卞太太說:“隨便叫一個吧,不就是個名字嗎?就叫叉吧。大名以后再說。說不準哪天人家父母找來呢。” “好,就叫叉吧。”李太太一把抱起那個男嬰,笑瞇瞇地逗他:“叉!叉!叉!——” 幾個家庭主婦在一起聊天,說著說著話題就會越軌,開一些葷玩笑。 慕容太太對李太太說:“你老公本來以為你很規(guī)矩,可是過一些日子他回來,發(fā)現(xiàn)你把孩子都生下來了……” 李太太說:“就算我出墻了,孩子也不可能長這么快呀!” 慕容太太壞笑說:“鬼知道你什么時候背著他做過了。”
李太太:“冤啊,你看我家除了李麻還有一個男人來過嗎?” 慕容太太:“今早上我還看見有一個卡車司機進來了呢!” 李太太:“那是連類家的朋友,他的卡車水箱漏了,來討一桶水。他本來是去連類家的,連類家沒有人。” 卞太太湊熱鬧:“他是來討水,但是干了什么就不好說嘍。” 李太太:“胡扯,他5分鐘就出去了。” 慕容太太驚嘆:“嗨,你們的動作挺快啊!” 李太太:“你們這兩個長舌婦,一會兒就被你們弄成真的啦!” 卞太太和慕容太太就開心大笑。 李太太說:“說真的,那個司機是個挺不錯的人,他說,明天上午還路過這里,去城里拉木頭,下午返回來。咱們搭他的車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好不好?” 卞太太最寂寞了,她老公是個生意人,一年四季在外面跑,留下她一個人在家獨守空幃。她說:“好哇,我早想買幾件衣服了。” 慕容太太猶豫了:“可是,我家迢迢……” 李太太說:“放你婆婆家唄。” 第二天早上,李太太給兩個孩子吃完飯,對熊熊說:“今天你照看叉,媽媽去趕集。別讓他摸電線,別讓他玩火。還要記住,你和他都不能出去,更不能到井邊玩。餓了,有餅干和牛奶。媽媽下午就回來。”
熊熊懂事地點著頭。 那輛卡車來了,幾個女人說說笑笑上了車,走了。 這一天,她們在城里玩得很開心。她們買的一堆東西里,除了有一些嬰孩用品,剩下的就是一些在男人看來完全莫名其妙的東西,發(fā)夾啦,戒指啦,絲襪啦,口紅啦,皮包啦…… 她們返回來的時候,車在路上出了點故障,她們天黑才到家。 雖然熊熊這孩子挺妥靠,但是李太太還是有點擔心,她急匆匆趕回家。 進了門,她看見熊熊在玩,他騎著小凳子當火車,“嗚嗚嗚”地開。那個叉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她長舒一口氣。 熊熊看見媽媽回來,立即撲上來撒嬌。 叉好像也認識她了,嗚嗚咿咿地叫。 她和兩個孩子親近了一陣,馬上下廚做飯。 經(jīng)過這一天磨合,熊熊對叉好多了,李太太聽見他對他說話的時候,變得很柔和。孩子在一起玩玩就融洽了。李太太想。 忙忙乎乎吃完了,已經(jīng)很晚。 李太太和兩個孩子躺在炕上,關(guān)了燈。 叉很快睡了。 屋子里黑糊糊,只有靠窗子的地方有點白,那是微弱的月光。小鎮(zhèn)的夜靜極了。 李太太抱著熊熊親了一口,輕輕說:“熊熊真乖,都是大人了,可以照看弟弟了,媽媽明天給你買蘋果。” 熊熊說:“我還要巧克力。” 李太太說:“還有巧克力。” 熊熊滿意地枕著媽媽的臂彎閉上眼睛。 過了一陣,熊熊忽然想起了什么,睜開眼,說:“媽媽,我聽見他說話了。”
李太太愣了愣:“誰說話了?” 熊熊指指旁邊的叉:“他。” “他不會說話。” “我聽見他說了。” “說什么?” “他說,我掐死你。” “胡說!” “真的。中午我在床上看畫冊,他一個人在院子里玩,我聽見他罵了一句——我掐死你!” “他罵誰?” “院子里好像來了一只大貓,我趴窗戶朝外看,只看見一條尾巴就沒了。” 一個4歲孩子說的話怎么能相信呢?李太太笑了,她摸著熊熊的頭說:“熊熊,不能編謊話啊,不然就會被狼吃掉的。睡吧。” 熊熊就不再說了,往媽媽肩窩鉆了鉆,閉上眼睛,睡了。 他覺得那男嬰有點不祥……
(三) 停電的原因弄清楚了,或者說弄不清楚了——是電線斷了,明顯是被人剪斷的,不知是誰搞的鬼。 電線斷在小鎮(zhèn)西邊大約一公里遠的地方。鐵柱在追查這件事。 鐵柱是鎮(zhèn)里的警察,一個雞毛蒜皮什么都管的警察。盡管他的智商天生有點低,可是 大家都很信任他,因為他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 叉的父母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的身世還是一個深邃的謎。 過了一段時間,李太太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個男嬰從來不哭。他最愛干的事是看電視——才1歲的孩子,他最大的愛好竟然是看電視!——假如大人有事情,把他放在沙發(fā)上,他可以一個人不哭不鬧地看一天。什么節(jié)目都行。
開始的時候,李太太覺得他看什么節(jié)目都行。又過了一些日子,李太太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點區(qū)別:他好像更愿意看評書。就是那種穿長衫,拿折扇,桌子上放一塊醒木——話說,這個叫李二愣的匪兵,別著匣子槍,來到倭瓜村,想弄幾只肥雞…… 他竟然喜歡評書! 電視里偶爾出現(xiàn)評書,李太太感覺他的眼睛就亮起來。 有一次,叉在看電視,熊熊在旁邊玩水槍。一個卡通片完了之后,又來了評書,李太太順手又給他換了一個卡通片。叉一動不動繼續(xù)看。過了一陣,李太太出去洗衣服。她偶爾進屋來,發(fā)現(xiàn)不知是誰又把電視換成了評書節(jié)目…… 這一天,叉有點發(fā)燒。晚上,李太太把他放在自己的被窩里,心疼地摟著他,他的身子很燙人。 熊熊有點委屈:“媽媽,不許你摟他睡!” 這孩子對叉已經(jīng)很友好了,可是他對媽媽摟叉睡覺還是很嫉妒。 媽媽說:“弟弟病了。聽話。” 熊熊就郁郁地睡了。 叉吃了藥,也沉沉地睡了。 大約是半夜,李太太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卡車司機又來了,他說他的卡車又渴了,非常熱,需要水。 可是,李太太覺得,好像不是他的卡車渴了。 她說:你為什么不去找連類呢? 他說:她家鎖著門。
然后,他突然干渴異常地抱住了李太太,他的身子像開了鍋的汽車水箱,火一般燙人。 他摸她的奶子。 李太太覺得十分好奇,十分害羞,十分緊張,十分愧疚。 她無意間看到,那個卡車司機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像嬰兒的手…… 這時候,她猛地醒了,她發(fā)現(xiàn)那個叉正用手撫摸她的奶子。 她瞇縫著眼睛偷偷看他,他醒著,眼神和平時不太一樣,很陶醉。 李太太覺得,他這可能是戀母情結(jié),摸著女人的奶子,他就回到了依偎在親生母親懷里的幸福時光…… 熊熊大了,很長時間沒有孩子摸她的奶子了,她已經(jīng)有點不習慣。她輕輕地把叉的手移開了。 她感覺這個男嬰摸她摸得很熟練,有點不像一個嬰兒的動作。 這個直覺很罪惡,也很恐怖。 五大三粗的李麻回來了。 他看見家里多了一個丑丑的男嬰,很高興。 他先親夠了熊熊,又大咧咧地抱起叉。可是,叉對他卻好像有敵意,使勁地躲。 李太太說:“看你一身腥臭氣,孩子不喜歡你。快去洗個澡。” 李麻哈哈地笑,把叉一下一下扔向高處。他的手很大,像兩個簸箕,而叉在他的手里顯得很小,像一只狗崽子。 這天晚上,熊熊睡在他自己的小床上,叉和李麻夫妻睡在炕上。 我曾經(jīng)這樣注解“孩子”一詞:一種睡前在中間睡后在旁邊的小東西。果然是這樣。 李麻夫妻睡前把叉放在中間,逗他玩。玩了一陣,叉就困了,偎在李太太的胳膊彎里閉上了眼睛。李麻夫妻小聲說著話,直到聽見叉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才關(guān)了燈,迅速把他抱到了另一端。 久別賽新婚。 這對夫妻的身體都很棒,干柴烈火。 李麻撫摸著太太光溜溜的身子,臉憋得通紅。她肥碩的身體像河堤一樣高大,雙乳像熟透的西紅柿一樣色情。
李察的腹中翻騰著攀緣的渴望。 終于,他插入太太,開始爬坡,像一只笨重的甲蟲。 熊熊已經(jīng)長大了,他壓制著聲音。 很快,太太的蜜穴就濕得一塌糊涂。 終于,他登峰造極,滿眼驚雷閃電,有一道閃電擊中了他,他通體狂抖不已,玉液銀漿噴射而出。 就在這時候,一雙眼睛跳進他的眼睛,他猛然從最高峰跌落下來。 是男嬰。 是那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自己家的男嬰。 他在黑暗中睜著雙眼,一眨一眨,冷靜地觀看著這對健壯男女做愛的過程。 李太太感覺有點不對頭,輕聲問他:“怎么了?” 李麻躺在炕上,陽具一下就軟了,像棉花。他用下巴朝她身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低低地說:“那個孩子醒著。” 李太太轉(zhuǎn)過頭,看見叉閉著眼睛。 李麻是個粗人,他很快就忘掉了這件事。
盡管叉對他有點排斥,李麻還是很喜歡他。他下班回來,經(jīng)常給叉買一些好玩的東西,比如水槍和哨子之類。 閑暇時,他經(jīng)常教叉說話:“爸爸!” 叉:“嗚咿。” 李麻:“媽媽!” 叉:“嗚咿。” 李麻:“爸爸!爸爸!” 叉:“嗚咿。” 李麻:“媽媽!媽媽!” 叉:“嗚咿。” 李麻再教,叉已經(jīng)不耐煩,掙脫李麻下地玩去了。 這一天晚上,天很陰,好像要下雨。 李麻夫妻把熊熊和叉都哄睡之后,開始做愛。 這時候已經(jīng)快半夜了。房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李麻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才安全,才盡興。
他在太太身上像打夯一樣運動。 又是在他逼近高潮的時候,突然天空亮起一道閃電。李麻警覺地朝那個男嬰睡覺的方向看了一眼,竟然又看見了那雙黑亮的眼睛。 閃電一閃即逝。 那雙眼睛一閃即逝。 李麻沸騰的血一下子就冷卻了。他從太太身上翻下來,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男嬰睡覺的位置,突然把燈打開。 男嬰睡得很香甜,像雪花一樣安靜。他皺著眉想,難道是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 太太擋住眼睛問:“你看什么?” 李麻把燈關(guān)掉,陷入黑暗中,他什么都沒有說。
(四)沒有源頭的哭 一個月后,這個男嬰轉(zhuǎn)到了卞太太家。 卞太太的老公還沒有回來。她沒有孩子,很寂寞,早盼著叉快點輪到自己家了。她提前買回了很多玩具。 把叉領(lǐng)回家的路上,她高興得蹦蹦跳跳,像個孩子。 進了家,她拿積木給叉玩。他擺了幾次,都倒了,就不太感興趣了。 卞太太收起積木,又遞給他花皮球。 他笨笨地踢,踢不準。很快也不想玩了。 卞太太又拿出一本畫冊。 他翻起來。這次他專注的時間比較長。后來,他把畫冊也扔到了一旁。 卞太太收起玩具,對他說:“叉,現(xiàn)在呢,我就是你的媽媽了,你要乖。你乖的話,喜歡吃什么我就給你買什么。”
晚上,卞太太按李太太囑咐的那樣,把便盆放在他的小床下,對他說:“半夜拉屎撒尿就用這個盆,記住了?” 叉似乎對卞太太家的電腦更感興趣,他一次次跑到它的鍵盤前,伸出小手去擺弄。 天要黑的時候,張古打字打累了,出門到院子里活動身體。 西天還有一抹暗暗的血紅。 他偶爾朝卞太太家的院子看了看。卞太太家沒有開燈,可能是怕蚊子。在暮色中,他看見卞太太家黑糊糊的窗子里,有一雙眼睛,正靜默地看著自己。 他打個冷戰(zhàn),仔細看,竟是那個男嬰。 這眼神他見過一次,在停電的那個夜里,他發(fā)現(xiàn)他又離開他的時候。他感覺這眼神很復(fù)雜,不像是一個嬰兒的眼神。 張古避開很復(fù)雜的眼神,繼續(xù)伸臂彎腰踢腿。他想,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許這一切都是由于他當時狠心離開他,靈魂深處一直在不安…… 過一陣,張古又抬起頭,看見那個男嬰仍然在黑糊糊的窗子里看著自己。
老實說,在內(nèi)心深處,張古對這個最早他發(fā)現(xiàn)的男嬰有幾分懼怕。 他盡可能回避他,可是,越回避越害怕。那男嬰的眼神,時時刻刻閃現(xiàn)在他眼前。 你越離一個眼神遠你就越覺得它飄忽。 你越離一顆心遠你就越覺得它叵測。 你越離一個黑影遠你就越覺得它有鬼氣。 張古突然想接近這個男嬰。 他想,他對這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一定有一種誤會。他要接近他的哭哭笑笑,吃喝拉撒,摸清他的脾氣,他的稚氣。他要接近一個真實的他,粉碎這令他寢食難安的錯覺。 可是,他沒有勇氣走近他,哪怕一次。 這天上午,張古到市場買菜。
回來時,他看見李太太和慕容太太在小鎮(zhèn)汽車站等車。李太太跟他打招呼:“買這么多好吃的,招待老丈人呀?” 張古:“幾個朋友要到我家來喝酒。你們?nèi)ツ睦?” 李太太:“我們到城里去。” 張古把吃的喝的準備齊全了。下午,他的幾個朋友來了。其中有馮鯨。 喝酒時,張古問:“那天斷電查清楚了嗎?” 馮鯨說:“上哪兒查去!” 全鎮(zhèn)只有張古一個人固執(zhí)地認為那天停電和男嬰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系。 朋友1問:“聽說停電那天你們17排房撿了一個男嬰?” 張古說:“是啊,怎么了?” 1說:“沒什么。我只是聽說,那個男嬰從來不哭,很少見。” 朋友2說:“不會是機器人吧?肚子里裝著定時炸彈……” 朋友3說:“你說的好像是一個手抄本里的情節(jié),嬰兒,定時炸彈,梅花黨,南京長江大橋,什么什么的。” 張古打斷他們:“別胡說。那是一個挺可憐的孩子。”
馮鯨說:“我想起了最近我在網(wǎng)上認識的一個網(wǎng)友,她叫永遠的嬰兒。” 張古的心一沉——永遠的嬰兒? 馮鯨:“是一個美眉。” 朋友2:“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裝嫩——你們瞧這名字。” 馮鯨:“她說,她之所以和我交朋友,是因為我的名字吸引了她。” 朋友1:“你叫什么?” 馮鯨:“三減一等于幾。” 朋友3:“現(xiàn)在的男人都裝高深——你們再瞧這名字!” 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唱起了歌。張古忘記了男嬰那討厭的眼神,跟大家一起狂歡。他唱的是: 一言不發(fā),巋然不動,灰土土傻站著我是個秦俑。沒有哭泣,沒有笑容,我生命的背景是一派火紅。 我想戰(zhàn)天,我想斗地,我想抄起家伙砸出一堆喜劇。我想唱歌,我想吻你,我想一步登天住進月亮里。 琴心劍膽晶瑩剔透,這輩子注定不長壽。哥哥請你慷慨一些借我一點酒,讓我轟轟烈烈獻個丑。姐姐請你放棄貞潔拉拉我的手,讓這人間的花兒紅個透……” 這是周德東的歌?——正確。不然我就不會花這么大篇幅寫它了。 它是我開篇那段歌詞的前部分,好不好都請你原諒,寫它的時候我正處在裝腔作勢的年齡。其實很丟人——我的盒帶只在一個地方暢銷,那就是我的故鄉(xiāng)絕倫帝。那里的年輕人幾乎都會唱我的歌。 張古唱完,馮鯨說:“有一句歌詞不吉利,應(yīng)該該成——這輩子能活九十九。” ……鬧到天黑之后,大家才散去。
張古酒量不小,但是,他也有了些許醉意。他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剛剛唱的歌:這輩子注定不長壽……覺得確實有點晦氣。 他又想起了那個男嬰,心里有點虛。機器人? 突然,他醉眼朦朧地看見那個男嬰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他打了個冷戰(zhàn),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 卞太太抱著那個男嬰急匆匆走進來。 卞太太說:“張古,拜托,我婆婆心臟病犯了,正在搶救,我得到醫(yī)院看護她。你幫我照看一下孩子!” 卞太太:“李太太和慕容太太都到城里去了。急死人!” 卞太太:“我明天一大早就回來。” 張古連連說:“沒問題沒問題。” 卞太太把孩子放下,又急急忙忙跑回去拿來一只奶瓶和一袋奶粉。 張古能說什么?說自己害怕這個孩子? 人家收養(yǎng)這個男嬰本來就是出于一顆善心,這男嬰跟卞太太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張古收留一夜都不行?再說,老人病了,遠親不如近鄰,這點忙都不幫?還有,人家是女人,丈夫不在家,遇到困難,你一個小伙子能袖手旁觀? 從哪個角度講,張古都沒法推脫。所以盡管他的內(nèi)心很害怕,可他還是說“沒問題沒問題”。
卞太太說:“謝謝了。”然后,她轉(zhuǎn)身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張古和那個男嬰。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 很靜。用一句老話形容就是: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 男嬰靜靜地坐在張古的床上。 張古看了他一眼。他正看張古。他和他第一次這樣近地面對面。 那男嬰像眼科大夫一樣,仔仔細細地察看張古的左瞳孔。張古抖了一下,他當即肯定:這個嬰兒的眼神決不是嬰兒的眼神! 張古避開他的目光,想說點什么,但是不知怎么說。 有兩種說話方式。 一種方式是像對嬰兒那樣柔柔地說:“叉,乖乖,在叔叔這里不要鬧,讓叔叔抱著你……” 這種語氣張古覺得實在說不出口,因為他明明感到對方不是嬰兒,他明明感到他的嬰兒表皮里包藏著另一個人,包藏著一個險惡的成年人。在只有男嬰和張古的情況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掩飾這一點。對于這個巨大的秘密,他們在眼神里意會神通。
另一種方式是,張古干脆揭開面紗,直接和他談判:“我知道你不是嬰兒,你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全世界的人都不會知道,我只想問你,你要干什么?” 但是,他的面前畢竟是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嬰兒,假如他這樣板著面孔向他發(fā)問,自己都感到恐怖…… 終于,張古慢慢走到抽屜前,拿出一個口琴,遞給叉,小聲說:“叉,玩這個吧。”——最后他還是采用了對嬰兒說話的語氣。這也證明了不管他多么肯定自己的直覺,最終他對這個嬰兒信任還是大于他的懷疑。 叉不再看張古的左瞳孔,他接過口琴,擺弄一陣,并不會吹。 張古拿過來,吹了幾下,又給他。 他學著吹,吹得亂七八糟。 這時候,張古覺得他又很像一個嬰兒了。 過了一陣,張古在房間一角給他支了一張鋼絲床——他不想和他一起睡。然后,張古試探著給他脫衣服,說:“太晚了,我們睡覺吧。” 他看了看張古,把口琴放下了。 可能是在兩個媽媽那里訓練出來了,他很聽話,讓張古脫了衣服,乖乖躺進了被窩。 睡前,張古在他的床下擺放了一些軟墊,防止他半夜掉下來。 張古關(guān)了燈,屋子一下被黑暗淹沒了。 外面,那條狗又在門外叫起來:“汪!汪!汪!”張古不知道那是誰家的狗。張古一次都沒有見過它。只是,每天夜里它都到張古的門外叫。 他和他在同一間屋子里。 恐懼涌上張古的心頭,他感到這個世界虛飄飄的,他想抓住一個固定的東西,可是沒有。
他屏住呼吸,嚴密關(guān)注著男嬰的動靜。男嬰無聲無息,像一個啞謎。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那條狗停止了叫。屋里更安靜了。 張古全神貫注地聽。 “啪……”隱隱有木頭干裂的聲音;“唰,唰……”隱隱有蟲子走在墻壁上的聲音;“咚咚咚……”隱隱有老鼠跑動的聲音;“呼,呼……”隱隱有豬在圈里打呼嚕的聲音;“嗒……”隱隱有水缸里冒泡的聲音…… 張古十分疲憊,困意一陣陣襲來,他要合眼了。 突然,他在黑暗中聽見了另一個聲音,是那個男嬰發(fā)出的:嗚嗚咿咿。 這莫名其妙的兒語讓張古無比恐懼,他的睡意一點都沒有了。 那個男嬰很快又沒有任何動靜了,可是,也沒有呼吸聲,一片死寂。 張古屏住呼吸,繼續(xù)聆聽他。 過了很久,張古實在挺不住了,又合上了眼睛。 朦朧中,他聽見那個男嬰又開始發(fā)出了聲音:嗚嗚咿咿哞哞,這次音節(jié)多了一些,有點像念經(jīng)。
張古的心又一次被恐懼占據(jù)——假如男嬰在夢中突然說出話來……想到這里,張古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一動不敢動,把耳朵張得像飯盆那么大。 過了一陣,男嬰又沒聲音了。 這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張古特別特別困,他的注意力稍微一放松,他的眼皮就黏黏地沾在一起,一下滑進了夢鄉(xiāng)…… 迷迷糊糊中,他又聽到那個男嬰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但是,他已經(jīng)滑到夢鄉(xiāng)的湖底,再沒有漂浮上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男嬰慢慢坐起來。他的心開始狂跳,想問他:你干什么?——可是,他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只好縮在被窩里,觀察他的下一步舉動。他以為男嬰一定會走過來,可是沒有,他摸起他的隨身聽,在黑暗中擺弄著。突然,他哭起來。他的聲音特別難聽,像野貓在叫。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張古害怕到了極點。他想悄悄跳下床,逃出去,可是身體卻像被麻醉了一樣,不接受大腦支配,一點也動不了…… 早上,張古醒來時,那個男嬰已經(jīng)醒了,他躺在被窩里,手里拿著那個口琴在玩,嘴里嘀咕著各種音節(jié)。 卞太太來了。她的眼睛很紅,一看就是沒睡覺。
“他哭了嗎?”她進門就問。 “沒有,挺乖的。”張古說。 “真是麻煩你了!” “哪的話。” 卞太太一邊對張古講醫(yī)院的事情,一邊麻利地給叉穿衣服。 她抱著男嬰走出門的時候,張古發(fā)現(xiàn)那個男嬰回頭看了他的隨身聽一眼。 卞太太抱著那個男嬰走了。張古開始洗漱,又簡單吃了些早點,騎自行車出門去上班。 今天他聽的還是周德東的歌:琴心劍膽晶瑩剔透,這輩子注定不會長壽…… 突然,周德東的歌聲變成了一陣嬰兒的哭聲,那哭聲古怪而凄厲:“嗚哇!——嗚哇!——” 張古嚇了一跳,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他清清楚楚地記著,這盒帶是他六個月前在小鎮(zhèn)音像店買的,他聽過無數(shù)遍,沒有任何問題。直到昨天下午他還從頭至尾聽過一遍,并沒有這個聲音。 那么,是誰錄上的? 只有一個可能:昨夜,那個男嬰在他睡熟之后,用隨身聽錄下自己恐怖的哭聲……
他想,難道昨夜自己做的那個夢是真的?又一想,哭聲這么刺耳,自己不可能不被驚醒啊!難道是那個男嬰拿著他的隨身聽悄悄去屋外了? 張古不寒而栗。 到了單位之后,他一天都心不在焉,鎮(zhèn)長問他幾件事他都答非所問。他用手翻來覆去地擺弄著那盤盒帶,一直在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會一直忐忑不安的。 終于,他決定對卞太太說出這件事。 他下班回家的時候,看見卞太太正在院子里和那個男嬰玩秋千。他在院子外對卞太太喊:“嫂子,你來一下,我跟你說件事。” 他一邊喊一邊觀察那個男嬰的眼神,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他玩得很專注。 卞太太過來了。 本來,張古想把他對那個孩子的懷疑都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全部咽回去。他只是把隨身聽的事說了一遍,聲音很低。 卞太太聽后不解地問:“有這樣的事?你懷疑……” 張古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是不是那個孩子昨夜哭了,胡亂按了我的錄音機,把哭聲錄進了盒帶里……” “我們大家都沒聽見這個孩子哭過一次,都在為這件事感到奇怪呢。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哭聲,一定是你自己搞錯了。”卞太太說得很堅定。
她又補充道:“一個1歲的孩子,半夜哭的時候,胡亂抓起了錄音機,又胡亂按下了錄音鍵……哪有這么巧的事!” 張古干干地笑了笑,說:“那可能是我自己搞錯了。” 這時候,他的眼光越過卞太太的肩頭看了那個男嬰一眼,他正在秋千上朝他看,那眼神說不清楚。 莫名其妙的嬰兒哭聲一直沒有找到解釋。張古只好把那段恐怖的聲音洗掉了。哭聲有十幾分種,占用了兩首歌的時間。之后,張古正常上班下班,日子無波無折。似乎沒事了。但是,張古心中的陰影卻沒有消散,它像烏云一樣越來越厚重。 最后,張古把那恐怖的聲音歸罪于哪個朋友的惡作劇——他必須調(diào)動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否則怎么辦呢?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會欺騙自己。一生中,我們不知欺騙過自己多少次,因此我們失掉了很多探尋真理的機會。
又過了一段時間,張古漸漸淡忘了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們經(jīng)常會忘掉一些事情,因此我們活得很幸福。但有時候不完全是這樣。在張古完全忘掉了這件事的時候,一次他上班去,剛剛走出家門,戴上隨身聽,猛然聽見一陣嬰兒的笑聲,那笑聲極其古怪,極其刺耳。他萬分驚恐,猛地把隨身聽摘下摔到了地上! 他下意識地朝卞太太家看去,那個孩子正在窗子里靜靜看著他…… 張古再一次斷定: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5、你賣頭發(fā)嗎? 張古覺得,他時時處于某種危險中,盡管他弄不清根底。而且,他認為整個小鎮(zhèn)都籠罩在某種不祥之中——這真是先見之明。 他下定決心,要把這一切弄個明白。 從此,他變得像偵探一樣敏感,細心,富于推理性,充滿想象力。 首先,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清在那個男嬰出現(xiàn)的日子,總共有三個從外地人到了絕倫帝小鎮(zhèn)上。
一個是木工社老張的侄女,她是一周后走的。 一個是縣里來的人,公事,住在政府招待所里,他是三日后走了。 一個是江南來的老頭,賣竹器的。他是絕倫帝小鎮(zhèn)的老朋友了,每到這個季節(jié)他都來做生意,大家很喜歡他。他現(xiàn)在還沒有走。 這幾個人似乎都和那個男嬰牽扯不到一起,都被排除了。 但是,必須承認張古的思路是對的。而且,他做了大量細致的工作。 這時候的張古已經(jīng)買了一頂鴨舌帽,戴上了一副黑墨鏡,而且還叼上了一只煙斗。八小時工作之外,他就換上這身裝束搞調(diào)查。 他不想讓任何人認出他來。
這還不算,他走路的時候,總是豎起衣領(lǐng)擋住臉,總是用鴨舌帽和墨鏡嚴嚴實實地遮住眼睛…… 張古這個神秘的新形象在小鎮(zhèn)的一個偏僻角落出現(xiàn)了,他鬼鬼祟祟地走著,自己都覺得不是自己了,卻有人遠遠地跟他打招呼:“嗨,張古,你去哪里呀?” 是小鎮(zhèn)文化站的站長,她叫劉亞麗。她騎著摩托車。 ——真泄氣。小鎮(zhèn)太小了,互相太熟悉了。 張古尷尬地說:“我,我……” 劉亞麗終于沒等到他的回答,摩托車已經(jīng)“突突突”地開遠了。 后來,張古注意到最近發(fā)生了一個不被人注意的事件:小鎮(zhèn)上莫名其妙出現(xiàn)了一個收破爛的老太太。
她六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很深刻,雙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她第一次收的是鐵柱家的廢品,一些舊報紙和幾個空酒瓶。她掏出錢來,都是皺巴巴的小毛票。 鐵柱的母親說:“不要錢了。” “那怎么行。” “廢品,能值幾個錢,你不來收我們也得扔掉。” “那謝謝了。” 對于小鎮(zhèn)的居民來說,她是個外來人,不容易,大家都挺同情她。 后來,誰家有了舊紙、廢鐵、破鞋、繩頭什么的,就裝在塑料袋里,擺在門口,等她拿走,到供銷社賣掉。沒有人要她錢。 張古悄悄跟蹤過這個老太太,他發(fā)覺她總好像心事重重,收廢品三心二意。他懷疑,收破爛僅僅是她的一個公開身份。 這天,張古又一次跟在老太太的身后。 她推著垃圾車朝前走,那車吱吱呀呀響。她走過一家又一家,拾起一個又一個廢品袋。她的嘴里慢悠悠地喊著:“收破爛嘍。”
一個孩子跑出來,送來兩個酒瓶。老太太給了孩子幾張小毛票,那孩子樂顛顛地裝進口袋,跑開了——這是孩子惟一的正當收入,他們要用這些錢偷偷買爸爸媽媽不許買的東西。 然后她繼續(xù)走。 到了17排房,她繞開了。 張古忽然想到,這個老太太從沒有到17排房來收過廢品。為什么? 張古一下就聯(lián)想到那個男嬰——她與那個男嬰有關(guān)系! 張古突然沖動起來,他要叫住她,單刀直入問個明白。她畢竟是成年人,有什么話都可以談,當面鑼對面鼓。而那個男嬰,簡直把張古變成了聾子和啞巴。 張古說話了:“喂!請你站一下!” 那個老太太慢慢地站住,回過頭來。 張古走過去,停在她的面前。他第一次和她這么近,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張古發(fā)現(xiàn),不知是五官,還是神態(tài),這個老太太竟和那個男嬰竟有點相似。 她直直地看著張古。 張古開門見山地問:“你聽說過17排房收養(yǎng)的那個男嬰嗎?” 老太太的臉像木頭一樣毫無反應(yīng),她淡淡地說:“什么男嬰?我不知道。” 然后,她不客氣地轉(zhuǎn)過身去,推著垃圾車走了。走出幾步,她又回過頭來,突然問:“你為什么跟著我?” 張古一下有點慌亂:“我……”
老太太:“你買廢品嗎?” 張古:“我不買。” 老太太返回來,一步步走近他:“那你賣廢品嗎?” 張古有點結(jié)巴了:“不,我沒有。” 老太太停了停,輕輕地說:“你有的。”然后,她指了指垃圾車,里面有一堆亂蓬蓬的頭發(fā),人的頭發(fā),可能是在發(fā)廊收來的,裹著厚厚的塵土。她說:“你看,我還收頭發(fā)呢。” 張古確實好長時間沒有理發(fā)了,他的頭發(fā)很長。他訕訕地說:“我沒事兒賣什么頭發(fā)呀?”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說:“不賣就算了。”說完,她又走了。這次她再沒有回頭。 一陣風吹過,張古的長發(fā)飄動起來,他感到天靈蓋發(fā)冷。他站在原地,一直看她推著垃圾車吱呀吱呀地走遠…… 他在琢磨,這個老太太什么地方和那個男嬰長得像。 他在品味她的表情,以及她剛才說的所有話。 這天夜里,張古做噩夢了。 黑暗中,有一個人在他頭頂轉(zhuǎn)悠。他驚恐地坐起來:“誰!” 正是那個老太太,她小聲說:“噓——別說話,是我。” 張古說:“你來干什么?” 她說:“我來收你的頭發(fā)呀。” 張古果然看見她的手里拿著一把剪刀,閃閃發(fā)光。他說:“你滾開!” 她沒有生氣,低頭從兜里掏出一疊一疊臟兮兮的小毛票,遞向張古,說:“我把這些錢都給你。” 這時候,她的老眼炯炯發(fā)光,上下打量張古,流著涎水說:“你的身上有很多值錢的東西,渾身都是寶哇。”
接著,她神秘兮兮地說:“我除了收頭發(fā),還收指甲,還收眼珠,還收……”她朝窗外看看,更加壓低聲音:“我還收心肝肺。” 張古已經(jīng)嚇得抖成一團:“你去屠宰廠吧,我不賣!” 她說:“豬鬃哪有你的頭發(fā)好呀?” 他開始求饒了:“你放過我吧……” 她耐心地說:“你不懂道理嗎?秋天到了,我就要割你的麥子。指甲長了,我就要剪你的指甲……” 他驚慌地用被子死死蒙住頭。 她輕輕掀開被子,說:“還有一句呢——陽壽沒了,我就要索你的命。” 然后,她輕輕按住張古的腦袋,開始剪。她的手法極其靈活,一看就是這類技術(shù)的權(quán)威。那把亮閃閃的剪子上下翻飛,從四面八方圍剿張古。他傻傻地看著,身子一點都動不了。 “嚓嚓——”他的頭發(fā)沒了。 “嚓嚓——”他的眉毛沒了。 “嚓嚓——”他的兩只耳朵掉了。 “嚓嚓——”他的鼻子掉了。 “嚓嚓——”他的兩只眼珠掉了。 “嚓嚓——”他的心肝肺都掉了。 他只剩下喉嚨了,他竭盡全力地喊了一聲:“救命啊!——” 那剪刀立即又對準了他的喉嚨……(未完待續(xù))